朱雄英自始至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去看那如同烂泥般求饶的王知县。
他的目光,一直平静地落在那位匍匐在地、浑身颤抖却依旧死死抬着头、用那双绝望的眼睛望着他的妇人身上。
他缓缓上前一步,走到那妇人面前,微微俯下身。夏末灼热的阳光落在他年轻而威严的脸上,镀上一层金边。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妇人的耳中,也传遍了寂静的县衙门口:
“说吧。何事冤屈?抬起头来,看着孤。”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孤名——朱雄英。”
“你若有冤,今日,孤替你做主!”
“朱…朱雄英?”那妇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度的茫然,这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遥远的回响,在她被苦难折磨得近乎麻木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小石子。
她下意识地念叨着,布满血痂和泪痕的嘴唇嗫嚅了几下。
这个名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
是…是那告示栏上发黄的报纸?还是儿子偶尔带回来的、视若珍宝的邸报抄本?太…太孙?
突然,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
她那双早已枯槁绝望的眼睛猛地瞪得滚圆,几乎要裂开眼眶!
瞳孔深处,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巨大恐惧和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希望的火焰,骤然燃烧起来!
“太…太孙殿下?!!”
她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如同裂帛,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震惊和敬畏!
她几乎是本能地,将额头更深地、更重地砸向坚硬冰冷的泥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草民…草民见过太孙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那佝偻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巨大的身份落差带来的冲击和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之光。
一旁侍立的小顺子,眉头微皱,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带着宫廷规矩特有的矜持提醒道:
“咳咳,这位大娘,现在该称‘太子殿下’了。” 他意在维护主子的尊荣与礼制。
朱雄英却微微抬手,动作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制止了小顺子。
他的目光依旧沉静地落在妇人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她褴褛的衣衫和污垢,直视她灵魂深处的痛苦。
“称谓而已,无妨。”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了妇人剧烈的喘息和心跳,“说吧。抬起头来,看着孤。告诉孤,到底何事冤屈?今日,孤在此,便为你做主!”
那“做主”二字,如同定海神针,让妇人濒临崩溃的情绪稍稍找到了一丝依托。
她艰难地、带着巨大的敬畏抬起头,浑浊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泥污,留下道道沟壑。她望着眼前这位年轻、威严、如同天神般降临的太子殿下,仿佛要将积压了太久太久的血泪和冤屈,一股脑地倾泻出来。
“殿下…殿下啊…!”
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深入骨髓的痛楚,开始讲述那个让她家破人亡的噩梦。
“草民…草民陈氏,家住城西…家里…家里原本就一个独子,叫陈阿牛…”
妇人的眼神开始变得遥远而迷离,仿佛陷入了回忆的漩涡。
“阿牛…他是个好孩子啊…”
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活气,一丝属于母亲的骄傲和温柔,“从小就老实,肯下力气,心肠也好,看见街坊邻居谁家有难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后来,托殿下的洪福,朝廷在咱这穷乡僻壤也建了那个…那个‘希望学校’!”
提到希望学校,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感激,“阿牛他…他聪明,又肯学,咬着牙硬是读完了!虽…虽然考科举…名次不高,可…可也总算有了个出身,被分回咱们这阳和卫的县衙,做了个管仓库的小吏…”
“那时候,正好碰上殿下您在天下各处建那国营医馆…”
妇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咱们这地方,您是亲眼瞧见的,穷山恶水,离鞑子又近,好大夫哪愿意来?医馆里就俩大夫,还是从别处调来的,一个老,一个看着就…就不太像好人。”
“可…可医馆的药便宜啊,诊金也低,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有个头疼脑热,都往这儿跑,人…人多的很…”
“阿牛他…在仓库管着药材进出…平日里也常去医馆帮忙维持个秩序…”
陈大娘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仿佛回忆起了极其可怕的事情,“那…那是去年秋天…他…他给医馆送一批新到的防风药材…在…在后院熬药的小屋子外面…他…他听见了!听见了知县老爷…和那个姓赵的医馆主事…在…在里头说话!”
妇人的呼吸变得急促,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交织的光芒:
“他…他亲耳听见!听见那王仁…王知县!跟姓赵的说…说…说有些来看病的穷鬼,得的不过是小风寒,或者根本就是饿的…让…让姓赵的故意往重了说!”
“开…开最贵的方子,用…用那些名贵但不对症的药!还…还说什么‘穷鬼的命不值钱,病越重,掏的钱越多’!…还…还商量着怎么在账本上做手脚,贪…贪朝廷拨下来的药钱和修缮银子!”
“阿牛他…他那性子,从小就正直得像块石头,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啊!”陈大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他…他当时就冲了进去!指着那王仁和姓赵的鼻子骂!骂他们丧尽天良!骂他们喝百姓的血!骂他们…辜负了殿下您的好心!他…他气得浑身发抖,喊着说:‘你们这样害人!我要去应天府!我要去告御状!我要让太子殿下知道你们这些蛀虫!’”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了!”陈大娘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瞬间,“那王仁…王仁的脸,当场就变得比锅底还黑!那眼神…那眼神就像要吃人!姓赵的也吓得脸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