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芜县的李中之,是个名副其实的奇人。平日里瞧着,与常人无异,待人接物也周全。偏就一点,隔三差五,他这人会毫无征兆地“咯噔”一下,话说到一半,或是走到半路,眼皮一翻,便直挺挺倒下去,人事不省。
家里人最初几次,真是吓破了胆,哭天抢地,连席面都偷偷预备过几回。可每次都是虚惊一场,少则三日,多则五天,李中之便会猛地“哈”一声,自个儿坐起来,伸个懒腰,开口第一句多半是:“饿死我了,有吃的没?”
摸他身上,冰凉一片,呼吸也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待他醒转,却又精神抖擞,饭量比平时还大些,仿佛真就是去睡了个天昏地暗的大懒觉。
他婆娘起初还追问不休:“当家的,你这到底是去了哪里?可别是中了什么邪祟!”
李中之只是嘿嘿一笑,嘴巴严实得很,任凭如何盘问,就是一个字都不肯吐露。次数多了,家里人也从惊恐万状变成了见怪不怪,甚至有些麻木。如今他再“咯噔”躺下,他婆娘也就是叹口气,给他盖条薄被,然后照常过日子,只等他自己醒来喊饿。
要说这莱芜县,怪事还不止李中之这一桩。同乡有个叫张生的,平日里也有些神神叨叨,时常自言自语,或者对着空处点头哈腰。他身子骨瞧着倒还硬朗,却也时不时会“消失”个一两天,回来时总带着一股子说不清的阴湿气。旁人问起,他只说是去远房亲戚家帮忙,但谁家亲戚经得住这般频繁叨扰?
这张生啊,旁的还好,就是嘴巴忒松,藏不住事儿,尤其喝了点猫尿之后。
那日,他又跟邻居王二麻子在村口小酒馆里推杯换盏。三杯黄汤下肚,张生面色酡红,一把勾住王二麻子的脖颈,压低了声音,酒气熏人:“二麻子,我跟你说个天大的秘密,你可千万、千万莫要跟旁人嚼舌根,不然……不然我这碗饭就保不住了!”
王二麻子被他勒得直翻白眼,好容易挣出点空隙,眼睛睁得溜圆:“张……张哥,啥事这么要紧?”
张生左右看看,凑到他耳边:“咱县那个李中之,李大哥,他……他其实是兼职的阎王爷!”
“噗——”王二麻子刚呷进嘴的一口老白干,差点全喷张生脸上。他咳了半天,才缓过劲儿:“你,你莫不是喝糊涂了?”
张生把胸脯拍得嘭嘭响:“糊涂?我清醒得很!我呢,嘿嘿,不才,勉强算他老人家手底下的一名阴间行走,说白了就是个临时工,负责些端茶倒水、跑腿传话的杂活。官小言轻,官小言轻啊!”他脸上带着几分得意,又带着几分无奈。
王二麻子半信半疑:“真的假的?阴曹地府……也招临时工?”
张生脖子一梗:“那还有假?不信?我跟你说,阎王殿正门口那副对联,我闭着眼都能给你背出来!”他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念道:“上联是:今日摸鱼一时爽;下联是:明日绩效火葬场。横批:好好干活!”
王二麻子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这阴曹地府听起来,比阳间的衙门规矩还大,压力山大啊。
“那……那李阎王爷他老人家,前几日又‘躺平’,是去阴间忙活啥大案子了?”王二麻子压低声音,好奇心勾得他抓耳挠腮。
张生灌了口酒,一拍大腿,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嗨,甭提了!还不是为了曹老板那点破事儿。”
“曹老板?”王二麻子一愣,“哪个曹老板?咱县开油坊那个?”
“呸!”张生啐了一口,“你那点出息!我说的是那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阿瞒,曹孟德!”
王二麻子倒抽一口凉气,手里的酒杯都险些捏碎。这消息可太劲爆了。
“结……结果呢?”
“还能怎的?”张生撇撇嘴,“李阎王新官上任,本想烧几把火,杀杀威风。可这曹老板,滑头得很。李阎王瞅他本就不大顺眼,听说他又在奈何桥头组织鬼魂广场舞,音乐放得震天响,严重影响了轮回秩序和地府市容。”
“广场舞?”王二麻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可不是嘛!”张生道,“李阎王当庭就发了火,说他扰乱阴间公共秩序,带坏风气,直接叫鬼差拖下去,噼里啪啦,赏了二十记阴司特制的‘醒神板’。”
“哎哟,那曹操……”
“硬气!”张生咂咂嘴,“据说那曹老板被打得鬼哭狼嚎,屁股开花,嘴里还哼哼唧唧不服气,说什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英雄末路,屁股遭罪。再来一局,何惧何畏!’李阎王听了,脸都绿了,当场又加了十板。”
这番夹杂着酒气与秘闻的对话,也不知怎的就一传十、十传百,最后竟飘到了远在淄川的蒲松龄老先生耳中。
蒲老先生放下手中的狼毫笔,嘬着牙花子,捻着胡须,半晌没言语。
他寻思这曹操,生前的是非功过本就一言难尽,死后到了阴曹,这“黑料清单”怕是比老太太的裹脚布——不,比孟姜女哭倒的长城还要长出几里地。按理说,证据确凿,罪孽深重,直接判他个永不超生,打入十八层地狱,每日循环播放各种催眠魔音,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就结了。
可偏偏这案子,从汉末拖到如今大清,愣是悬了一千多年。期间不知换了多少任阎王爷,每一任新官上任都信誓旦旦说要彻查严办,可结果呢?雷声大,雨点小,曹老板依旧在阴间逍遥,时不时还能闹出点新动静。
难道真是应了那句“好死不如赖活着”,连鬼魂也一样?这曹老板是铁了心要在阴间赖着,把地府当成养老院,顺便体验生活,时不时还想搞点行为艺术?
又或者,这阴间的办事章程,其实跟阳间的衙门也差不离?人情世故,盘根错节,再大的案子,拖着拖着也就成了糊涂账?不然何以解释这千古悬案?
蒲松龄越想越是头疼,感觉自己那本就不甚浓密的头发,又有几根不堪重负,悄然离去。
这阴间的破事儿,弯弯绕绕,比阳间的烂账还要难断。
实在是,令人头秃,令人头秃啊。他叹了口气,重新提起笔,却不知这桩奇闻,该从何落笔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