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八年,春,上海浦。
春寒料峭,但黄浦江畔的热浪却早早袭来。
今日,是上海官营造船厂首批两艘千料武装领航舰——“靖海号”、“平波号”下水的吉日。
江岸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文武官员、绅商士庶、船厂工匠及家属,乃至许多闻讯赶来的四方百姓,将偌大的船厂区域围得水泄不通。
旌旗招展,锣鼓喧天,气氛热烈得仿佛要将这初春的寒意彻底驱散。
陈恪身着靖海伯朝服,立于临时搭建的观礼高台之上,身旁是上海府同知徐渭、总办火药局李春芳、船厂总监造顾寰等一众核心僚属。
吉时已到,三声号炮响彻云霄。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激昂的鼓乐声中,巨大的拦水坝被缓缓开启,冰冷的江水涌入船坞。
随着岸上力夫们齐声呼喝的号子,以及滑轮组发出的吱呀声响,两艘巨舰被稳稳地牵引着,沿着涂满油脂的滑道,缓缓滑入黄浦江中。
船体入水,激起巨大的浪花,稳稳地浮于江面。
舰身线条流畅,结构坚固,甲板上层建筑布局合理,预留的炮位清晰可见,虽尚未安装火炮,但那巍峨的气势已令人心折。
“好!好啊!”顾寰激动得老泪纵横,胡须颤抖,不住地喃喃道,“成了!终于成了!老夫此生无憾矣!”
徐渭亦是抚掌赞叹:“雄姿英发,气吞江海!子恒,此舰一出,我大明东南海疆,自此又多一道钢铁长城!”
李春芳虽神色内敛,眼中亦难掩震撼与欣慰,低声道:“规制严整,工艺精湛,确是我大明水师之幸。”
陈恪心中亦是波澜起伏,但他面上却保持着沉静,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两艘凝聚了无数人心血的战舰,最终投向浩瀚的江海交汇处。
下水仪式圆满成功,接下来是简短的试航。
早已选拔好的水师官兵登舰,升起风帆,操纵巨舰在江面上进行了转向、迂回等基础操演,动作虽显生涩,但舰船性能良好,应对自如,引来岸上阵阵喝彩。
仪式结束后,陈恪并未过多沉溺于喜悦。他立刻返回知府衙门,铺开奏疏,向嘉靖皇帝报喜,并正式呈上他思虑已久的人事举荐:
“……新舰初成,需得良将统御,方能如虎添翼,卫我海疆。臣谨察,原浙直总督标下、俞大猷将军之堂弟俞咨皋,勇略兼资,久历战阵,追随其兄屡破倭寇,熟知海事,忠诚可靠。虽其名略掩于兄长的光芒之下,然实乃不可多得之将才。臣冒昧举荐,恳请陛下敕命俞咨皋为上海水师领航舰管带,兼领新编水师营操练事宜,以期早日形成战力,拱卫海防……”
奏疏中,陈恪将俞咨皋的才能与俞大猷的关系处理得恰到好处,既点明了其与俞大猷的渊源,暗示其得到过实战熏陶,又着重强调了其个人的勇略与忠诚,并将任命理由完全归于公心——为新舰择良将。
他知道,朝中或许会有人私下议论他与俞大猷的交情,但只要理由充分,嘉靖皇帝绝不会在这种小事上驳他的面子。
果然,奏疏以加急发出后,不过半月,北京的批复便已抵达,只有干脆利落的两个字:“准奏。”
与此同时,位于船厂毗邻的“神机火药局上海分局”的建设也已接近尾声。
高大的院墙、按照严格安全规程设计的厂房、库房、试验场已拔地而起。
李春芳展现出其卓越的行政才能,严格按照陈恪提供的、源自北京火药局的改良版安全生产章程和管理流程,一丝不苟地推进着各项工作。
工匠招募、物料采购、工具制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只待完全竣工便可投入运营。
而真正由陈恪亲自掌握、充满未来色彩的“格物院”,则暂时设在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
这里汇聚了从各地招募来的巧手工匠和一些对格物之学有兴趣的文人。他们的核心任务,便是继续攻关那个令人头疼的“蒸汽机”。
然而,进展依旧缓慢得令人沮丧。即便陈恪已经调整了目标,专注于研制实用的抽水机或锻锤机,但基础材料的瓶颈、密封技术的缺失,依旧如同天堑。
工匠们虽然热情未减,屡败屡试,但距离造出能稳定运行的样机,似乎仍遥遥无期。
陈恪只能不断鼓励,加大资源投入,保持这支研发队伍的存在,期待量变引起质变的那一天。
上海的繁荣,在经历了开埠初期的爆炸式增长后,似乎进入了一个平台期。
市面依旧热闹,商税收入稳定,但那种一日千里的感觉渐渐淡去。城市建设、人口增长都放缓了脚步,这是一种高速发展后必然的沉淀与消化期,需要时间来巩固根基,孕育新的增长点。
然而,这种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正在涌动。
先是市舶司不断接到商船报告,称东南沿海,尤其是通往南洋、日本的传统航线上,海盗活动明显增多。这些海盗似乎不像以往那样零散无序,行动变得更具组织性,甚至出现了几股规模不小的新势力。
紧接着,一封来自浙直总督胡宗宪的密信,被快马送到了陈恪的案头。
信中的消息,让陈恪的心猛地一沉:
**“……顷接南洋商船秘报,海商巨寇汪直,于暹罗因瘴疠缠身,药石罔效,已于去岁冬病故……”
汪直,死了?
初看之下,这似乎是个好消息。这个纵横东亚海域数十年的传奇海盗头子,曾是大明海防的心腹大患。
但胡宗宪在信中的语气,却充满了忧虑,甚至将这称为“噩耗”。
汪直虽为海盗,但其人深谙生存之道,早已从单纯的劫掠转向亦商亦盗、以商为主的模式。
他建立起庞大的海上贸易网络,某种程度上,他维持着东南海域一种微妙而脆弱的“秩序”。
他懂得与各方势力打交道,包括大明的沿海官员、日本的战国大名、乃至南洋的土王,他追求的是稳定的利润,而非无休止的破坏。
有他在,许多事情反而有规矩可循,有渠道可沟通。
如今,这个维持了多年平衡的“海上王者”骤然病逝,他留下的权力真空和庞大遗产,立刻成为了各方势力觊觎的目标。
其手下派系林立,儿子汪滶能否顺利接班?其他大海盗如徐海余党、新兴势力是否会趁机崛起?为了争夺汪直留下的航线、客户和话语权,一场空前惨烈的海上混战似乎已不可避免。
“树倒猢狲散,海疆恐多事矣……” 胡宗宪在信的末尾沉重地写道,“汪直一死,非是海晏河清,而是群雄并起,乱局开端。彼等新起之辈,未必有汪直之眼光与约束,只知烧杀抢掠,短视而暴戾。未来东南海路,商船安危难料,走私恐更猖獗,甚至……不排除有铤而走险,大规模冲击我沿海要地之可能。望子恒早作绸缪,加固海防,以备不虞。”
陈恪放下密信,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上海港看似平静繁荣的景象。
他终于明白,为何这个春天,总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
上海的停滞期,或许不仅仅是内部发展的规律,更受到了外部环境骤变的影响。
汪直之死,必将激起千层巨浪。
这浪头,迟早会拍打到上海这座新兴港口的堤岸上。
两艘新舰下水,水师初建,火药局将成……这些本是为了长远开拓的利器,如今却可能要先用来应对一场迫在眉睫的风暴。
“山雨欲来风满楼……”陈恪低声吟道,眼神变得锐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