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的书房内,死寂被一声沉闷而决绝的拍击声打破。
陈恪的手掌重重落在冰冷的紫檀木案面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微微颤动。
他抬起头,眼中所有的迷茫、权衡与挣扎如同被劲风扫去的尘埃,只剩下一种淬火后的清明与坚定。
“绝不能……”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来到此间,纵非本意,却也绝非是为了做一个曲意逢迎、违背良知的懦夫!”
海瑞那面如同明镜般的身影,照见了他内心最深处的底线。
他忽然彻底明白了。
嘉靖皇帝需要的,根本不是一个“正确”的答案,而是一个“忠诚”的姿态,一个能够帮他粉饰太平、维护那摇摇欲坠的“圣君”面具的工具。
而试图在道理上、在事实上驳倒海瑞,根本是徒劳,甚至愚蠢。
因为海瑞所秉持的,是千百年来儒家士大夫最核心、最刚直的“道”,是民心,是史笔,是连嘉靖自己内心深处都无法完全否认的事实!
任何针对海瑞奏疏内容本身的批驳,无论辞藻多么华丽,逻辑多么精巧,最终都只会越描越黑,甚至会反过来证明海瑞的正确与勇敢,将批评者自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沦为笑柄。
他陈恪,绝不能陷入这个陷阱,成为嘉靖皇帝用来擦拭龙袍上污血的绸布,更不能用沾满墨汁的笔,去玷污一个以生命点燃烛火的灵魂。
他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有价值的做法,就是——置身事外。
但这“置身事外”,绝非简单的逃避或称病。
他需要一种更巧妙、更符合他身份和处境的方式,既不让嘉靖抓住“不忠”的把柄,又能最大限度地保全海瑞此举的纯粹性,或许……还能为未来留下一线微光。
一个初步的、大胆的想法开始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虽然细节还需完善,但方向已然明确。
想通了这一切,陈恪只觉得胸中块垒尽消,一股久违的轻松感涌上心头,尽管前路依旧遍布荆棘,但心之所向,再无彷徨。
他长吁一口气,这才惊觉窗外早已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不知在书房中已独坐了多久。
寒意从门窗缝隙中渗入,带来丝丝冷意。
该出去了。
他缓缓起身,动作因长久的静止而显得有些僵硬,慢慢走到门边,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房门。
冬夜的冷风立刻扑面而来,带着凛冽的清新,却也刺得人皮肤生疼。
陈恪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精神微微一振,正准备迈步走向卧房的方向……
他的脚步倏然顿住。
目光所及,就在书房窗下那张平日里用来小憩的石凳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蜷缩在那里。
是常乐。
她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锦缎斗篷,绒毛边衬着她白皙的脸颊,脑袋却因为困极而不停地一点一点,像只啄米的小鸡,显然是在这里等了太久,抵抗不住睡意的侵袭,已然半入梦乡。
就连他开门出来的动静,都未能立刻惊醒她。
远处廊下,几名侍女静悄悄地守候着,一个个冻得搓手跺脚,却不敢发出声响。
她们看到陈恪出来,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又欲言又止的神情,似乎想提醒常乐,又怕惊扰了伯爷。
陈恪心头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暖意交织涌起。
他对着侍女们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出声,可以暂且退远些休息。
侍女们会意,无声地敛衽行礼,悄悄退到了更远处的廊柱阴影里。
陈恪放轻脚步,缓缓走到石凳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将那个在寒夜里守着他不肯离去的小女子整个拥入怀中。
常乐被这动静惊醒,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长长的睫毛颤动着睁开,映入眼帘的便是陈恪近在咫尺的、带着歉然和无比温柔的脸庞。
她似乎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眼中便漾开了安心与喜悦的光彩,仿佛等待的所有煎熬都在看到他的这一刻消散无踪。
她没有问任何关于书房、关于朝堂、关于他为何独处那么久的问题,只是本能地、顺从地将有些冻僵的脸颊轻轻靠在了他温暖的胸膛上,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发出一声满足的、几不可闻的喟叹。
陈恪心中满是爱怜,用自己温热的手掌捧住她冰凉的小脸,指尖拂过她微凉的脸颊和有些散乱的发丝。
月光清冷,如水银般洒落在庭院中,也柔和地勾勒出她清丽的轮廓。
在他眼中,此时的常乐,褪去了侯府千金的贵气,洗尽了为人妻母的温婉,仿佛又变回了多年前金华乡那个灵动狡黠、会瞪着眼睛跟他吵架、也会把舍不得吃的点心偷偷塞给他的小姑娘,是这冰冷权谋世界里,独属于他的一份纯净的美丽和温暖。
常乐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泛红,下意识地想躲开他过于专注的目光,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看什么呀……”
远处的侍女们早已识趣地背转身去,将这片小小的天地完全留给了他们。
靖海伯府偌大的花园里,冬夜寂寥,寒梅暗香浮动,仿佛就只剩下了这一对相互依偎、汲取温暖的夫妻。
他们依偎着,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有提起眼前的困局,没有谈论那封石破天惊的奏疏,更没有担忧莫测的未来。
他们低声说着些仿佛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傻话,回忆着江南的烟雨,金华乡的竹马,回忆着他给她做过的那些稀奇古怪却最终都失败的小玩意儿,回忆着她当年“强抢”穷酸举人回府的“壮举”……她是他的常乐,他只是她的恪哥哥。
那些沉重的、冰冷的现实,此刻都被小心翼翼地隔绝在这份温暖的默契之外。
沉默了片刻,陈恪将她更紧地搂在怀里,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望着远处被月光照得一片朦胧的假山轮廓,声音很轻,仿佛梦呓般说道:
“乐儿,等以后……等所有事情都了了,我们就回金华乡去,盖间小院子,就我们两个,带着忱儿……永远……”
后面的话语似乎被风吹散,变得模糊不清。
又或许,根本无需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