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二月初一,汴梁城南的天地仿若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所掌控。
连日肆虐的暴风雪,仿佛是上苍愤怒的咆哮,此刻却诡异地止息了。
铅灰色的云层如同厚重的幕布,裂开了一道道缝隙,几束惨白无力的天光,如同冰冷的利剑,直直地穿透云层,冷冷地投射在封冻的汴水河面。
这河面,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射着这惨淡的光芒,也照亮了汴水南岸那片如怒潮般无声蔓延开的玄色铁流。
陈太初稳坐在战马上,那高大的身躯宛如一座巍峨的山峰,稳稳地立于“陈”字大纛之下。
他身上的玄铁重甲,早已覆满了冰霜,在这微弱的天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
他那锐利的目光,透过手中精致的单筒琉璃镜(千里眼),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死死地钉在汴水北岸那片喧嚣混乱之地。
镜筒中呈现出的景象,让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愤怒的火焰在他眼中熊熊燃烧:蜿蜒如长蛇的金军车仗队伍,正如同贪婪的蚂蚁,将一座座小山般的箱笼、满载的辎重车,源源不断地推入金军连绵的营寨辕门。
那些箱笼的缝隙间,隐约可见皇家御用的明黄锦缎,如同金色的丝线,在这冰天雪地中格外刺眼;
还有那璀璨夺目的金玉光泽,仿佛是大宋百年积累的财富在痛苦地呻吟。
更让他痛心疾首的是,几辆特制的大车上,赫然摆放着从宫门上粗暴拆卸下来的巨大鎏金铜兽和盘龙金钉。
大宋百年的辉煌与尊严,此刻就如同待宰的羔羊,被赤条条地拖曳在泥雪之中,无情地送入豺狼之口。
“金狗!安敢如此!” 身侧的王铁柱,双眼圆睁,目眦欲裂,钢牙几乎咬碎,那紧握着火铳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了惨白的颜色。
身后的三万新军将士,虽然肃立无声,但那一道道透过冰冷面甲射出的目光,却如同燃烧的火焰,早已燃起了焚天的怒火,仿佛要将这一切的屈辱与愤怒都化作熊熊烈火,将金军彻底吞噬。
“布阵!” 陈太初的声音,如同经过淬火的寒冰,冰冷而又坚定,瞬间压下了所有将士心中的激愤。
随着他手中令旗的挥动,低沉雄浑的号角声如同惊雷,撕裂了短暂的死寂。
轰隆隆!沉重而坚固的盾车被士兵们迅速地推至阵前。
这些特制的战车,就像是一个个钢铁巨兽,蒙着浸透了泥浆和冰水的多层生牛皮,显得格外厚重。
车前竖着巨大的包铁木盾,宛如一面面坚实的城墙,两侧还留有射击孔,仿佛是巨兽的眼睛,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
它们在雪原上缓缓移动,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迅速地在阵前构筑起一道坚实的防线。紧随其后的,是数百辆装载着虎蹲炮和轻型佛郎机的炮车。
这些炮车就像是一群咆哮的野兽,炮口森然前指,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杀伐之气。
再往后,是由火铳手、弓弩手、长枪兵组成的严整方阵。
他们排列得整整齐齐,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静地等待着出击的命令。
整个军阵,以盾车为锋,炮车为牙,步卒为骨,在汴水南岸迅速展开,如同一个巨大的玄色磨盘,牢牢地锁死了金军南向的道路。
无数黑洞洞的炮口、铳口,在惨淡的日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光泽,装填手们紧张而有序地将火药和实心铁弹塞入炮膛,引线捻绳无声地冒着细微的白烟,仿佛是即将爆发的火山,蓄势待发。
金军大营,中军帅帐内却是一片奢靡的景象。
斡离不身披华贵的紫貂大氅,那华丽的皮毛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他正志得意满地检视着刚刚送入大帐的几箱贡品。
璀璨的珠宝、温润的玉器在火盆的映照下,流光溢彩,仿佛是夜空中闪烁的星辰。
他端起手中的金杯,轻轻啜饮着醇香的御酒,那陶醉的神情,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征服者的傲慢与贪婪,仿佛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战利品。
“报——!” 一声凄厉的嘶吼,如同利刃般划破了帐内的奢靡氛围。
一个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金军斥候,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地毡上,带起一片血污和雪泥。
他的脸上布满了冻疮和血痕,眼神涣散,充满了极度的惊恐,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
“大…大帅!滑州…滑州完了!阿勒楚喀猛安(统领)…全军…覆没!”
斥侯的声音嘶哑如破锣,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什么?!” 斡离不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手中的金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酒液四溅,仿佛是他破碎的美梦。
他猛地站起,那高大的身躯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目光如刀般刺向地上的斥候:“说清楚!完颜斜保(滑州金军统领)手下五千精骑,更有地利,怎会覆没?那支南蛮军队不是被风雪困死,龟缩不前吗?!”
斥候剧烈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哭诉着,声音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回…回大帅…起初…确是如此!那支宋军被风雪所阻,又被我军伏兵袭扰,只能龟缩在营寨之中,寸步难行…斜保猛安以为他们怯懦畏战,便令我等轮番袭扰,使其疲敝…谁…谁知…”
他的眼中闪过巨大的恐惧,仿佛又回到了那片血肉横飞的屠场:“两日前,风雪稍弱,那宋军突然…突然变阵!他们推出许多奇怪的木车,蒙着厚皮,坚固异常,士卒们藏于车后,就如同移动的堡垒!我军骑兵冲上去,箭矢根本无法穿透!他们便以此车为前锋,步步为营,硬顶着风雪和我军的袭扰,向谷口推进!眼看就要突破最后一道山口,斜保猛安忍无可忍,集结谷内所有的骑兵步卒,欲一举将其碾碎!”
斥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绝望:“可…可那宋军主帅,狡诈如狐!他们阵型再变!盾车之后,竟突然推出无数铁筒(火炮)!刹那间,火光冲天,雷声震耳,天崩地裂啊大帅!
我军冲锋的勇士,连人带马…瞬间被撕碎!战马受惊,阵列大乱!更有无数手持喷火铁棍(火铳)的宋兵,躲在盾车后轮番齐射,弹丸如雨!我军…我军根本无法近身!冲上去的兄弟…成片倒下!斜保猛安身先士卒…也被…也被那铁筒喷出的铁球…轰…轰没了半边身子啊!”
他嚎啕大哭,以头抢地:“…弟兄们死伤惨重,阵型崩溃…那宋军趁机掩杀!漫山遍野…都是血…都是死人…小的…小的拼死杀出重围…报信…报信…”
“蠢货!废物!” 斡离不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一脚踹翻面前的矮几,珠宝玉器滚落一地,仿佛是他破碎的尊严。
他指着斥候,怒发冲冠:“斜保这个莽夫!本帅令他在滑州设伏,是钉死这支宋军,使其无法增援汴梁!谁让他集结人马去硬碰硬了?分散袭扰,拖住他们!拖住他们懂不懂!宋军火器犀利,聚而歼之岂非自寻死路!五千精骑…竟…竟被其一口吞了?!”
他心痛得几乎滴血,那可是他东路军的精锐,是他手中的王牌,如今却在这一场战斗中灰飞烟灭。
就在这时,帐外陡然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惊呼与骚乱!一个亲兵连滚带爬冲入帐中,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大帅!不好了!南…南岸!宋军!铺天盖地的宋军!”
斡离不心头剧震,一把推开亲兵,大步流星地冲出帅帐,跃上辕门望楼。
当他举起沉重的马鞭,指向汴水南岸那片无声肃立的玄甲森林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看到了最可怕的敌人:旌旗如林,寒光蔽日!那森严的阵列,那冰冷的炮口,那冲霄的杀气!与斥候口中那支在滑州风雪中步步为营、以火器屠戮他五千精骑的军队,瞬间重合。
“陈——太——初!” 斡离不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中爆射出刻骨的恨意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
他猛地攥紧手中金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阴鸷的目光扫过南岸那面猎猎飞舞的“陈”字大纛,脸上肌肉狰狞地抽搐了一下,一个冰冷彻骨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滚出:
“传令!击鼓!聚兵!”
咚咚咚咚——!沉闷而急促的战鼓声如同滚雷,瞬间响彻金营!号角呜咽,人喊马嘶!无数金兵从营帐中涌出,慌乱地披甲执锐,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奔向各自的集结位置。营寨辕门轰然洞开,一队队剽悍的铁骑如同黑色的洪流,在将领的呼喝声中迅速列阵。
弓弩手、重甲步卒紧随其后,在金营前广阔的雪原上铺展开来。
五万金军,在短暂的混乱后,迅速展现出百战精锐的素质,庞大的军阵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与南岸的玄甲怒潮隔河对峙!
寒风吹卷着残雪,在两支钢铁大军之间呼啸盘旋,卷起无数细碎的冰晶,仿佛是战争前的预兆,预示着一场惨烈的厮杀即将来临。
斡离不策马立于帅旗之下,紫貂大氅在风中狂舞,宛如一只巨大的黑色蝙蝠。
他死死盯着汴水对岸那杆“陈”字大纛下岿然不动的人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混合着暴怒与残忍的狞笑,手中金鞭猛地向南一指,声音如同寒冰撞击,响彻三军:
“儿郎们!随本帅——破阵!今日,便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南蛮陈经略,见识见识我大金铁骑的锋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