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字一出,凌冽夜风中的雪也多了些许。
片片砸落在王五早已经被打湿的头顶,重若千斤。
王五一路走来,不是不知道流民相互劫掠的事情分外多,可是,他也仍有所犹疑,第一次对面前那位常常冷脸的小娘子提出了疑惑:
“可是......”
“咱们除却破庙,也没有地方栖身了。”
王五想打颤,可在雇主面前,还是努力忍了下来:
“原先咱们在城门口吃炊饼喝糖水时,也着实是没想到城内的物价如此贵。”
“打听来打听去,都是一些小活计,每日的工价最多也不超过百文,可城内客栈一晚就要八十文,若要租屋,那咱们的银钱又远远不够。”
“之前还没落雪时,或许还能在街口挤上一晚,可这几日雪那么大,若躺在雪里睡觉,只怕是醒不过来的......”
谈起此处,王五有些沮丧:
“若是这几日雪没这么大就好了,等我与四妹子稍稍缓些,我去寻活计,她的绣工也能派上用场。”
“可惜,可惜,她现在手脚冻的厉害,咱们也没有钱买针线,不然她可是顶好的绣娘了......”
余幼嘉有些不耐,打断了王五越来越低沉的思绪:
“风大雪大,少说废话。我只问你一件事,我家中在城外还租了院子,租期还有一个月,现下我们搬出来不住,自然空了回不了本钱。”
“那屋子原先的租金是一个月五百文,足足有三间草屋,你若是要住,只需按日给我十文钱,可行?”
王五一听这话,整个人霎时便是呆住了。
余幼嘉等的不耐,正要开口去催,却见王五抬手就往他自己的脸上重重扇了一巴掌。
巴掌声闷响,王五终于回过了神,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拱手:
“行,行,当然行!”
城内的物价不低,要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着实是难。
而城外多半是农户,猎户,要么就是同村同乡,对流民极为敌视,随时会驱赶流民的百姓。
小娘子在城门口就请人歇脚,不但给了他活计,还给了很多人生路。
现在,现在愿意低价将屋子转租给他,甚至还愿意他‘按日给钱’,不必一下子掏出一大笔钱......
这不是大慈大悲的善心是什么?!
流民们人人都在说那县令是青天,是好人,可依他来看,这小娘子分明才是顶天立地的大好人!!!
王五毫不犹豫的纳头便拜,余幼嘉则是避开了叩拜,只道:
“先别拜,还有些丑话要说在前头。”
“现下流民甚多,见到空屋子,没准就会强住进去,我便宜将屋子租给你们,本意也是为了让你们帮我看护一下院子......哪怕是你们的同乡也不行。”
“除此之外,我也早说过,这屋子是本是别人家的屋子,不是我们家的,你若生事,或不付银钱,随便带人进去捣鬼,我没那么好的脾气,断了给主家的租金,人家自然寻上门。”
“那人可是县令家的亲眷,因着发了家,所以才不将城外的房子租了出去,若是待他寻上门,见你们没有公验,没准随手就见你们打杀了......”
余幼嘉看到了王五略有些错愕的神情,待王五吃下这一击闷棍,这才云淡风轻的又给了一个甜枣:
“不过你们若是老实住着,也不生事,那自然是不会的。”
“因着那屋子租了很多年,我外祖母念旧,时不时就说要回去瞧瞧,连死都说要回那处听令发丧......咱们做儿孙的,自然要尽孝,尽量替老人家留着院子。”
“你若住下,一直都不生事,让屋子有个人气,也算是帮咱们看顾房屋,往后说不准还会给你再低些......”
余幼嘉的‘瞎话’完全是在利益最大化的情况下,张口就来。
可她仍是低估了流民的苦难,王五只在听到‘打杀’二字时有了片刻错愕,随后便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又是纳头便拜:
“小娘子,咱们不拘这些。”
“您既愿意将屋子便宜租给咱们,还愿意体谅咱们按日给银钱,已是大仁慈,咱们绝对不会生事的,让您在主家面前为难的.......”
余幼嘉暗道一声识趣,随后才‘状若无意’的提起自己在老屋中最最放心不下的东西:
“那就好......”
“对了,我记得外祖母在院子后头的棚子里还种了一些瓜果苗,种了没多久,冬日又着实不适合改种,便只能留在那处.......”
王五只觉是件极小的小事,自然是满口应了:
“我与四妹子都是勤快人,不过是瓜果,咱们帮着看顾着就是!”
余幼嘉的心里这才算是结结实实的松了一口气,示意人从地上起来,将刚刚数出的钱袋子交给对方,又掏出一把铜匙:
“既然如此,那你便将你媳妇带去吧。”
“这是我自己配的锁,锁在屋外栅栏上,到了应该就能看到,你们得了这笔银钱,将养几日,只要不懒,活路是有了.......”
王五又想躬身感激,这回余幼嘉想起什么,便没有躲闪:
“刚刚听说你媳妇绣工不错,是吧?”
王五一愣,旋即露出了个比自己找到活计时还骄傲的神色:
“是,顶顶好的绣娘,手艺真没的说!”
“小娘子家中有人需要绣活吗?我回去问问她......她指定愿意!”
余幼嘉倒也没有否认,只道:
“我确实是有个活计需要找木匠与绣娘,只是不知道你媳妇的绣工如何,更没亲眼所见。”
“不过倒也不着急,等你们先养养再......嗯?”
余幼嘉看着面前又呆住了的王五,一时间又有些莫名:
“怎的?”
王五被问后大喜,拍着胸脯连连道:
“小娘子,我就是木匠啊!”
“我是木匠,跟着老木匠学了六年学徒,但咱们那儿的学徒出师前没有工钱,所以家中这才潦倒......”
“你若真的要木匠,我愿意试试!”
余幼嘉哪里想得到居然这么巧,一时间也颇觉诧异:
“那.....你还能干活吗?”
王五下意识就想拍着胸脯答应,可举起手,便瞧见了自己青黑发紫的手,那双原本厚实的手上全是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口子,合了裂,裂了合,看上去颇为可怖。
这样.....
会耽误小娘子的活计吧?
王五一时间不敢应承,可也正是在此时,那宅心仁厚的小娘子又发话了:
“先养几日也行,我开铺面也要准备几日选个良辰吉日,没那么快。”
“你们俩夫妻歇上两日,再来找我试工,若真有门好手艺,往后我有活计一定先想着你们。”
小娘子难得说出如此肯定的承诺,王五既心中苦楚,又甚是感激。
他听余幼嘉交代了几句,对着小娘子拜了又拜,这才准备走。
余幼嘉合门前的最后一瞬,看到了这汉子垮塌的肩背,到底是没忍住,多说了几句:
“王五!让你媳妇早日将孩子埋了。”
“既已到了崇安,现下也有了条活路.......人,总得往前看。”
王五离开的步伐一顿,再次回过头去的时候,那扇小门早已关了,也没了余幼嘉的踪迹。
王五呆站了许久,好半晌才感觉到嘴里的咸涩之意,抬手一摸,原来是泪水落到嘴里的味道。
他擦了泪,重新回到后门前,又一次跪下,将头抵在雪中,结结实实的磕了几个头。
这才重新站起,走入了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