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刚在屋里来回兜着圈子,把新铺的木地板踩得咯吱作响。
“妈这叫什么话?苍蝇不拍死,还留着它下蛆不成?”
一双剑眉拧成了疙瘩,火气冲冲地嚷嚷。
“那个吴凯,不就是金龙集团甩不掉的臭膏药!找几个人把他腿打折,扔出红星市,一了百了!”
赵小丽穿着身的确良白衬衫,闻言,莹白的指尖慢悠悠地捻着一颗晶亮的贝壳扣。
“哥,你动拳头,解决不了根上的问题。”
“今天打跑一个吴凯,明天就冒出个李凯、张凯,你打得完吗?”
“那你说怎么办?”赵大刚一屁股墩在椅子上,桌上的搪瓷缸子都跟着震了三震,“就他妈干看着?由着那帮孙子跟姓吴的搅和在一块儿,往咱们身上泼大粪?”
赵小丽没吭声。
她的视线越过窗户,落在远处那栋玻璃大楼冷硬的轮廓上。
泼脏水?
最好的反击,不是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解释。
是直接把厨房敞开,请所有人来看。
让他们亲眼看看,每一粒米是怎么淘的,每一片菜是怎么洗的。
当你的东西足够干净,足够好,脏水自己就流走了。
车间的门被推开,陈敏拿着一件刚下线的样衣走了进来。
一件连衣裙。
没有繁琐的蕾丝,没有夸张的垫肩,只有利落到极致的剪裁。
布料是棉麻混纺,颜色却是从未在红星市见过的,一种介于天青与湖绿之间的颜色,安静,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矜贵。
车间里最年轻、身段最好的女工被叫来换上裙子。
当她走出来的那一刻,整个车间一静。
缝纫机持续的嗡鸣声,停了。
熨斗喷出的蒸汽声,也停了。
不知是谁的剪刀没拿稳,“哐当”一声掉在水泥地上,声音脆得吓人。
几个女工下意识地伸手抚平自己身上洗得发硬的确良衬衫,又触电般地赶紧松开手。
那个试穿的女工羞怯地站着,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可那件衣服,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让她的背不自觉地挺得笔直。连带着她有些蜡黄的皮肤,都被那抹颜色衬得透出一层光来。
赵小丽就这么看着,看着这件裙子,看着工人们脸上那种混杂着震惊、骄傲。
吴凯那帮人想用谎言和廉价货,把她拖进泥潭里打滚。
可她造出来的,是天上的云。
泥,怎么可能泼得到云身上去?
赵小丽的目光从那抹惊艳的湖绿上收回来,定定地落在了赵大刚身上。
“哥,你去趟报社。”
“报社?行啊!找记者好好写写吴凯那孙子是怎么回事!把他老底都给揭了!”
“不,咱们是去报喜。”
赵大刚被她这一下给整蒙了,满脸都是问号。
“报喜?报啥喜?咱家楼封顶报过了啊!”
“夸咱们红星纺织厂。”
“这篇报道,从头到尾,一个字都别提咱们的赵氏百货。”
“你就跟记者掰开了揉碎了讲,讲咱们红星的老厂子,是怎么憋着一口气,把新面料给捣鼓出来的!”
“你带他们去看,去看王厂长那帮老师傅熬红的眼,去看咱们库房里堆成山、能把人埋了的次品布!”
赵大刚梗着脖子,喉结上下滚了滚,呼吸都忘了。
“我要让全红星市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咱们这件衣裳,是土生土长的红星货!”
“它的每一根纱,都带着咱们红星纺织厂的土腥味儿!”
“所以,这篇报道不写咱们兄妹发家,要写,就写《老国企的新生》!”
赵大刚一拳头“砰”地砸在自己大腿上,整个人噌地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眼里迸出的光,比外头那栋玻璃楼还亮!
他懂了。
与其等别人造谣这是“败絮其中”,不如先把它的“金玉其外”变成所有红星人的骄傲。
谁敢再泼脏水,就是跟整个红星纺织厂,跟全市人民的脸面过不去!
“我明白了!”赵大刚一拍大腿,抓起车钥匙就往外冲。
“我现在就去!”
两天后,《红星日报》第二版。
《老国企的新生:我市纺织厂携手特区技术焕发第二春》的标题占了近半个版面。
配图一张是纺织厂斑驳的老厂房,另一张,是那匹焕然一新的天青色布料。
文章里,赵家的形象,从一个凶猛的资本家,变成了一个有情怀的本地产业领路人。
市百货商店经理办公室。
“瘦猴”手里的烟卷被捏得变了形,烟丝撒了一桌。
王玲那涂着大红色蔻丹的指甲,微微发着抖。
指尖那根燃了半截的女士香烟,烟灰长长一截,颤巍巍地坠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烫在报纸上,烙出一个焦黑的窟窿。
一个专卖花衬衫的个体户,声音抖得跟筛糠似的,眼珠子乱转。
“那……吴凯那批货……咋整啊?”
那些足以以假乱真的廉价面料,前两天还是他们的王牌,现在却成了揣在怀里的炸药包。
“叮铃铃——!”
老周一把薅过话筒,跟要吃人似的冲里头吼。
“谁啊!”
“周经理,我是赵大刚。”
电话那头的声音,客气得让人浑身发毛,甚至还带着点笑意。
他清了清嗓子,硬撑着场面,“……有事?”
“周经理,我们那玻璃楼下周开张,想先搞个内部的小品鉴会,不对外。”
“您可是咱们红星市百货业的泰山北斗,我们小辈儿开了新店,肯定得请您这尊大佛过来给掌掌眼,指导指导工作嘛!”
老周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只剩下两个字。
鸿门宴!
“王玲大姐,猴哥,还有在座的各位老板,都得来啊!我们可没少去各位的店里偷师学艺呢。”
“往后大家都在一条街上吃饭,我们兄妹俩是新来的,还得各位前辈多拉扯一把不是?”
老周死死攥着话筒,听着里面“嘟嘟嘟”的忙音,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愣是没能蹦出一个字来。
电话那头,赵大刚客气地挂了线。
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办公室里,一片死静。
半晌,一声低沉的冷笑,从吴凯那涂着发油的脑袋底下冒了出来。
“呵,有点意思。”
穿着廉价西装的男人伸出两根手指,不紧不慢地拈起那块布,在指尖轻轻捻了捻,感受着那足以乱真的顺滑。
“这赵家兄妹,倒不是我想的草包。”
“人家这是把断头饭都给咱们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