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工头一声嘶哑的吆喝,最后一块巨大的玻璃幕墙,稳稳嵌入冰冷的钢架。
“咔哒”一声,清脆利落。
阳光毫无遮拦地砸了下来。
整面墙体瞬间被点燃,刺目的光芒四下流窜,将对面那排灰扑扑的老旧建筑,连同它们所代表的那个时代,一并吞了进去。
扭曲的倒影里,老街的一切都显得渺小、变形,甚至透着几分可怜。
它太新了!
新得不讲道理,新得带着一股蛮横的侵略性,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矗立在红星市最繁华的老街上。
工地上扬起的尘土还没落定,消息传遍了红星市的大街小巷。
“看见没?老赵家那栋楼,封顶了!”
“乖乖,那一整面墙的玻璃,下雨天打雷可咋整?”
“你懂个屁!这叫气派!我听在里头干活的亲戚说,那小赵老板厉害得很,木工老师傅做的柜子高了半指头,说拆就给拆了!”
“何止啊!我听说,他们要卖的衣裳,连个扣子都得从外国进!真的假的?”
市百货商店,三楼经理办公室。
呛人的烟味儿能把人熏个跟头,经理老周一张胖脸在烟雾里皱成了发面馒头。
他把烟屁股恶狠狠地摁进快要满出来的铁皮烟灰罐,手一挥,巴掌“啪”地砸在桌上,震得茶杯盖子“咣当”乱响。
“他妈的,欺人太甚!赵家那小子,这是要把咱们的饭碗全给砸了!”
沙发上,红星市几个脸熟的个体户老板,一个个脸色比锅底还黑。
“玲玲时装”的老板王玲,烫着时兴的大波浪卷发,涂着红指甲的手夹着一根女士烟,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哆嗦。
“周经理,我那铺子就在他那栋鬼楼的斜对面,就隔着一条马路!”
她把烟灰弹进脚边的痰盂,“这两天,进我店里的客人,十个有八个都在打听,‘哎,对门那个玻璃楼啥时候开张啊?’这生意还怎么做?人都被他勾走了魂儿了!”
一个外号“瘦猴”的男人,靠倒卖广城的花衬衫起了家,此刻一双小眼睛里全是贼光。
“等他开张,咱们抱成团,跟他打价格战!”
他干瘦的拳头在空中一挥,“他卖三十,咱们就卖十五!老子就不信,耗不死他!”
“你可拉倒吧!打价格战?拿什么打?”
她看傻子似的瞪着瘦猴,“人家姓赵的背后是纺织厂,那布料跟不要钱似的!咱们的进价多少,你心里没点儿数?真这么干,第一个死的就是咱们!”
屋子里霎时一片死寂,只有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走针声,一下下走在所有人的心上。
“明着不行,就来暗的。”瘦猴男人压低声音,“找几个人,去买他家的衣服,回头就说一洗就掉色,一穿就脱线!再放点风声,说那港城设计师是假的,就是个骗子!”
老周和王玲的眼睛,同时亮了一下。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李记布行的李老板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一个拎着人造革皮包的男人。
男人三十出头,廉价西装不太合身,头发梳得油亮,皮鞋上却沾着泥。
李老板脸色灰败,前段时间被赵家兄妹釜底抽薪,他在圈子里的信誉一落千丈,一屋子布料积压着,几乎破产。
“老周,王老板。”李老板指了指身后的男人,“这位是吴凯先生,以前是金龙集团的采购经理,从南边来的,有大路子。”
“金龙集团”四个字,让在座的人精神一振。
那个叫吴凯的男人,把屋里这几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土霸王”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他压根没想坐,径直走到窗边,隔着蒙尘的玻璃,遥遥望着远处那栋扎眼的玻璃大楼。
“价格战?往人家身上泼脏水?”
他嗤笑一声,“我说几位,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玩小孩子过家家那套?”
瘦猴那张猴精的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脖子一梗,“你他妈谁啊?说话这么冲!”
吴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周经理,我劝你们别白费力气了。”
“我刚从特区回来,人家赵家玩的这套,叫‘品牌’,你们连人家怎么出招都看不懂,还想接招?”
吴凯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身,脸上那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看得人心头发堵。
他大马金刀地拉开椅子坐下,打开那个边角都磨得发白的人造革皮包。
他没再多放一个屁,只是从里面掏出几块巴掌大的布料样品,“啪”地一下,甩在乌漆嘛黑的桌面上。
“他们家的衣裳,好是好,但肯定贵,死贵!”
“你掰着指头算算,这红星市,有几个大姑娘小媳妇,舍得花一百多块钱,就为了买条裙子?”
“他们想当金字塔尖儿上那颗明珠,行啊,咱们,就当地基,把他们活埋了!”
王玲那涂着大红色指甲油的手,小心翼翼地捏起其中一块料子,手感顺滑得不像话,还泛着一层柔光。
“这……这是羊绒?”
“仿的。”吴凯往椅背上一靠,整个人陷进沙发里,“手感不比真家伙差吧?价钱,哼,连真羊绒的零头都不到。”
他的手指又点向另一块,“这个,叫水晶麻,瞧着跟他们吹上天的那种高级棉麻有啥区别?甚至比他们的还亮,还垂!成本?便宜一半都不止!”
办公室里,只剩下几道越来越粗的喘气声。
“各位老板有门路,有店铺,而我,”吴凯的手指在几块样品上点了点,像个指点江山的将军,“有货。”
“咱们联起手来,用他们时髦的款式,换上咱们这便宜的料子,做出一模一样的衣裳!”
“他卖一百,咱们就卖三十,卖二十!”
“老百姓懂个屁的设计、剪裁?他们只认一样,谁家好看,谁家便宜!”
“到时候,风声再那么一放……”
吴凯故意拉长了音,从牙缝里挤出后半句。
“就说他赵家,打着高档货的旗号,卖的其实就是咱们手上这种便宜货,昧着良心赚黑心钱!”
“你们说,老百姓是信他那个天价,还是信咱们这个‘良心价’?”
半晌,周经理那双肥手,哆哆嗦嗦地拿起了桌上那块仿羊绒。
吴凯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慢条斯理地将那几块能要人命的布料样品,一块块收回自己的皮包里。
“咔哒”一声,拉链被干脆地合上。
“我的货,三天后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