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内平原的胜利,如同一阵狂风,扫清了明军前进道路上最后的障碍。
经过两日的休整与收拢降卒,太子朱慈烺的大军,终于兵临萨摩藩的主城——鹿儿岛城下。当清晨的薄雾散去,这座盘踞在锦江湾畔的坚城,将其狰狞而又陌生的面貌,完全展现在十二万明军将士的面前时,即便是最骄傲的将领,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并非他们所熟悉的中原城池。没有那种高耸入云、平直如尺的砖石城墙。眼前的鹿儿岛城,是一座更为复杂、也更为立体的战争堡垒。
它背靠着波光粼粼的锦江湾,东面则紧邻着一座终年冒着烟气的活火山(樱岛),地势险要至极。整座城池依山而建,并非一个规整的四方形,而是由一道道犬牙交错、层层叠叠的石墙与壕沟,构筑成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迷宫。
最外围,是深不见底的护城河,引锦江湾的海水灌入其中。河后,是高达数丈、用巨大石块堆砌而成的倾斜石基(石垣),石基之上,才是白色的城墙与黑色的箭楼(橹)。城墙之后,地势层层抬高,一座座被称为“曲轮”的独立堡垒,通过狭窄的通道和吊桥相连。而在所有防御工事的最高点,一座宏伟的、高达七层的天守阁,如同一位冷酷的巨人,正沉默地俯瞰着城下这片来自大陆的钢铁森林。
“殿下,”李定国在太子身边,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这便是倭人的城池。其墙不高,但结构复杂,火力点层层交错。若我军从正面强攻,无论从哪个角度,都会遭到至少三个方向的交叉射击。此城……不易取。”
然而,连续的胜利,特别是在川内平原那场酣畅淋漓的骑兵歼灭战,早已在军中上下,催生出了一股近乎傲慢的轻敌情绪。
中军大帐之内,气氛热烈。
“殿下!”顾炎武第一个站了出来,他在此前的战斗中屡立战功,此刻更是意气风发,“岛津家主力已在川内平原被我军尽数歼灭,城中剩下的,不过是些老弱残兵,早已是惊弓之鸟!臣请命,愿为先锋,率第一、第二镇,即刻攻城!必在今日日落之前,为殿下献上岛津光久的项上人头!”
“顾将军所言极是!”另一名新附将领也高声附和,“我军兵威正盛,当以雷霆万钧之势,一鼓作气,拿下此城!也好让九州其他那些还在观望的大名看看,与我天朝为敌,是何等下场!”
请战之声,此起彼伏。他们急于在倭国这片全新的土地上,为自己和家族,攫取第一份、也是最丰厚的功劳。
李定国皱起了眉头,想要出言劝阻,但看着帐内这股狂热的气氛,他知道,此时任何“谨慎”的言论,都会被视为“怯懦”。
太子朱慈烺坐在帅位之上,年轻的脸庞上,也因连续的胜利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他渴望着用一场无可争议的、迅速的胜利,来为这场“成年礼”的第一阶段,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他要向父皇,向天下人证明,他不仅能打野战,更能攻坚城!
在短暂的犹豫后,他被这股狂热的求战之心所感染。
“好!”他猛地一拍帅案,“孤便允了你们!传令下去,全军用饭,一个时辰后,对鹿儿岛城,发起总攻!”
“遵命!”
清晨的阳光,刚刚越过远方的山峦。
“咚!咚!咚!”
震天的战鼓声,在大明军营中响起。数万名以第一镇和第二镇为主力的明军步卒,扛着简易的云梯,推着粗糙的撞车,如同黑色的潮水,向着鹿儿-岛城那看似并不算高大的城墙,发起了总攻。
“杀啊——!”
喊杀声震天动地。明军士兵们奋勇争先,他们抬着巨大的盾牌,抵御着城头射来的零星箭矢,迅速地填平了第一道壕沟,冲到了那巨大的石基之下。
然而,他们很快便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当数千名士兵扛着云梯,如同蚂蚁般,开始攀爬那倾斜而又光滑的石基时,城墙之上,突然打开了无数个黑洞洞的射击孔(狭间)。
“铁炮队!放!”
随着城内一声凄厉的号令,数千支铁炮(火绳枪)的枪口,从那些射击孔中伸出,对准了下方那毫无遮蔽的明军士兵。
“砰!砰!砰!砰——!”
密集的枪声,瞬间汇成了一道死亡的交响乐!硝烟弥漫之间,无数铅弹如同暴雨般,狠狠地砸向了正在攀爬的明军。
“噗!噗!噗!”
冲在最前方的数百名士兵,如同被镰刀割倒的麦子,瞬间被打得血肉模糊,惨叫着从高高的石基上滚落。后续的士兵,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第二轮、第三轮连绵不绝的弹雨所覆盖。
“弓箭手!压制城头!”明军后方的指挥官声嘶力竭地嘶吼着。
数万支箭矢,如同乌云般飞向城头,却大多被厚实的城墙和箭楼所阻挡,只有零星的箭矢能从射击孔中穿入,造成的杀伤微乎其微。
更可怕的是,当一部分最悍勇的士兵,顶着弹雨,终于冲到城墙下,将云梯搭上墙垛时,城墙的结构,变成了一座精心设计的死亡陷阱。
那些冲上云梯的士兵,不仅要面对来自正前方的长枪攒刺,更要承受来自两侧箭楼射来的交叉火力。许多士兵,甚至还没爬到一半,便被数支箭矢同时贯穿,如同破布娃娃般,从空中坠落。
“撞车!撞开城门!”
几队士兵推着巨大的撞车,向着城门发起了冲锋。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靠近城门时,城门两侧的马面(一种突出于城墙的防御结构)之上,几门用黑布掩盖的、体型巨大的红夷大炮,突然露出了它们狰狞的炮口!
“轰——!!!”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巨响,巨大的实心炮弹呼啸而出,轻易地便将那看似坚固的撞车,连同推车的数十名士兵,一同砸成了漫天飞舞的碎肉与木屑!
仅仅一个时辰的攻城,明军便在城下丢下了数千具尸体,却连城墙的边都未能摸到。所谓的总攻,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血腥的屠杀。
“鸣金!鸣金收兵!!”
凄厉的鸣金声,终于在明军阵后响起。
早已被打得心胆俱裂的士兵们,如蒙大赦,扔下手中的云梯和器械,不顾一切地向后方溃逃。城头之上,则爆发出岛津武士们震天的嘲笑与呐喊。
太子朱慈烺站在帅旗下,脸色铁青,嘴唇紧紧地抿着。他手中的千里镜,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这是他东征以来,遭遇的第一次、也是最惨痛的一次失败。
他看着那些溃败下来的、士气低落的士兵,又看了看那座在硝的全烟中若隐若现、仿佛在无声嘲笑着他的坚城。
他终于明白,战争,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他那些如同神魔般的贵族骑兵,在这座坚固的石头堡垒面前,毫无用武之地。
他缓缓地放下千里镜,转过身,看着同样神情凝重的李定国。
“定国,”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挫败与沙哑,“我们……轻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