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口、洪山口、马兰峪……一道道昔日坚固的关隘,如今如同被撕裂的伤口,敞开在后金大军的面前。
塞外凛冽的寒风卷着血腥味,吹过皇太极临时设在长城脚下不远处的帅帐。这位大金国汗此刻并未因胜利而狂喜,他的面色沉静,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刚刚汇总上来的各路军报。
“报——大汗!镶白旗固山额真(旗主)多尔衮已克大安口!” “报——大汗!正蓝旗已破洪山口!” “报——大汗!镶红旗配合蒙古右翼,已夺马兰峪!” “报——大汗!……”
捷报如同雪片般飞来,证实了他精心策划的“借道蒙古、多点突破”战术的成功。明朝那条看似绵长坚固的蓟镇防线,在八旗铁骑的分进合击之下,比预想中更快地崩溃了。
然而,皇太极心中并非没有波澜。尤其是关于大安口的战报,提到了明军异常顽强的抵抗,甚至让他的精锐白甲巴牙喇付出了一定的伤亡。这让他微微皱眉。那个年轻的明国皇帝,似乎比他的哥哥天启要难缠一些,居然能提前预判到这个并非主攻方向的关隘,并加强了防御。若非多尔衮果断投入重甲精锐强攻,恐怕还要耽误更多宝贵的时间。
“传令各部,”皇太极放下军报,声音沉稳有力,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按原计划,合兵向遵化方向挺进!大军所需,沿途自行筹措!”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多尔衮,他做得很好。让他率镶白旗为右翼,加快速度,务必在主力抵达前,扫清遵化外围的障碍。”
“喳!”传令兵飞奔而去。
随着汗帐中命令的下达,早已按捺不住的后金大军如同被放出闸笼的猛兽,彻底沸腾起来。黑压压的铁甲洪流,裹挟着蒙古骑兵和汉军旗的步卒,以及数量更为庞大的包衣奴才,沿着被撕开的防线缺口,汹涌地灌入关内富庶之地。
皇太极的命令——“自行筹措”,对这些刚刚经历过血战、嗜血本性被激发的士兵而言,无异于一张可以尽情烧杀抢掠的通行证。他们憋了太久,对关内明人的财富和生命早已垂涎三尺。此刻,再无阻碍,他们的贪婪和残暴便如决堤的洪水般彻底释放。
从长城防线到遵化城之间的数百里区域,仿佛一夜之间被拖入了无间地狱。
烽火取代了炊烟,哭喊淹没了鸡鸣。
一个个村庄被铁蹄踏平,庐舍化为焦土,财富被洗劫一空。手无寸铁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幼,都成了后金兵肆意杀戮和掳掠的对象。道路上、田埂间、废墟里,到处都是倒毙的尸体和绝望的哀嚎。
虽然朱由检提前数月便强令迁移百姓,并动用了大量资源进行安置,靠近主要关隘和官道的大部分村镇确实变得十室九空,避免了更大范围的人道灾难。但广袤的土地上,总有信息闭塞的角落,总有故土难离的老人,总有心存侥幸的家庭,总有自认为藏得足够隐蔽的人们。
在一个距离大路稍远的坞堡里,百十口人曾以为高墙和地窖能保护他们。他们是当初官府动员时,少数坚持留下来的。有人舍不得祖产,有人不信鞑子会来这么偏僻的地方,有人觉得躲起来总能熬过去。
当震天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当简陋的堡门被轻易撞开,当那些面目狰狞、身披甲胄的士兵狞笑着冲进来时,他们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绝望。
“官府早就说了!早就让咱们走了!是咱们自己不听啊!”一个老者跪在地上,朝着天空嘶喊,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当初就该跟着大队走的……”一个紧紧抱着孩子的妇人泪流满面,语无伦次。
然而,后悔已经太晚。冰冷的刀锋落下,惨叫声很快便被淹没在肆虐的狂笑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中。坞堡外,几名后金骑兵将抢来的布匹、粮食和掳掠到的年轻女子捆在马背上,对堡内传来的声音充耳不闻,继续催马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些零星散落的悲剧,如同泼洒在洁白画卷上的污血,将战争最残酷、最丑陋的一面真实地呈现在世人面前。它们或许不会被载入史书,但却是构成历史真实肌理的一部分,是冰冷战报数字背后,一个个鲜活生命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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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紫禁城,乾清宫。
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烛火摇曳,将朱由检孤单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金砖上。
王承恩躬着身,将一份由锦衣卫密探冒死从遵化方向送回来的密报,轻轻放在御案边缘。与之前那些相对简略的塘报不同,这份密报上详细记录了后金军突破关口后,沿途烧杀抢掠、村庄尽毁、百姓惨遭屠戮的种种细节,甚至附带了一些幸存者血泪交织的口述。
朱由检拿起密报,一字一句地看着。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悸。他仿佛不是在看一份描述人间惨剧的报告,而是在审阅一份无关紧要的奏章。
他知道会这样。
从他决定将战略重心放在蓟州,利用遵化作为诱饵和消耗敌人的棋子时,他就预料到了这一幕。他提前数月开始迁移百姓,动用了他能动用的一切力量,试图将损失降到最低。他成功转移了绝大部分人,但他知道,总会有遗漏,总会有人因为各种原因无法离开,总会有悲剧发生。
这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一种身为帝王,在宏大战略和个体生命之间必须做出的冰冷抉择。
他恨建奴的残暴,恨他们视人命如草芥。 他也恨自己,恨自己力量还不够强大,无法像神明一样庇护所有子民。恨自己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取舍,用一部分人的牺牲去换取全局的胜利可能。 他内心深处,也为那些选择留下、最终遭遇不幸的百姓感到深深的惋惜和无奈。他们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是他宏大棋局中不可避免的代价。
当他放下密报时,大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王承恩悄悄抬眼,瞥见皇帝的侧脸。年轻的帝王只是默默地凝视着殿外沉沉的夜幕,眼神幽深似海。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悲伤的泪水,只有一种令人心头发颤的冰冷和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重。
那眼神里,有对逝者的哀悼,有对自身无力的痛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现实反复锤炼后,彻底硬化下来的决绝。仿佛所有的情感都被压缩、凝固,最终化为了一点——复仇!
杀意,如同实质的寒冰,从他身上无声地弥漫开来,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的痛楚和无奈已被彻底掩盖,只剩下如渊的平静和刀锋般的锐利。
棋局,还未结束。
血债,必须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