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扇铁皮门后醒来的。
门上贴着“严禁入内,施工废弃”,旁边砖墙上斜斜歪歪画着一只眼睛,像是在对世界最后一个活人说:
别来。
这片旧社区叫“红旗苑废三期”。
十年前被南境市宣布“危楼拆迁”,但因为资金问题一直搁置。现在,这里成了“无编者”流民的窝。
我是被人“带”进来的。
那晚从废井出来,我穿过几条黑巷子,在一堆堆麻袋与碎报纸之间寻了一个空间,蜷缩着入睡。
第二天清晨,一群身穿蓝制服的“城卫临勤”冲进废区,拿着扩音喇叭:
“查身份!查住宿登记!”
我惊醒时已有人在逃。
我随人流冲进背巷,翻过一道裂墙,差点摔断腿,被人从后领一把拽进这扇铁门。
那人是个老头。
瘦,白发,穿件灰袄,拄一截管道当拐杖。
我还来不及喘气,他就朝我压低声音:
“你不是这儿的吧。”
我点头。
他盯了我两秒,又说:
“你……编号注销了。”
我没回答。
他却像自语一般:“你眼神跟那些刚死过的人一样。”
他伸手一指:“那边有个屋子,原来是煤改电换气站,现在没人用了,你去吧。”
他给我指了条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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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我就在红旗苑废三期里住下了。
我的“新屋”是个四平米的破站房,墙壁裂得像老树皮,地上还留着残旧的铁管和半截马桶。
我清理了一整天才算能坐下。
床是我用纸箱拼的。
被子是一位街头卖烤红薯的老太太扔给我的,说:“你是个老编号,不是偷渡的。”
我没解释。
也不想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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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区里住着各种各样的人:
有的人是外省打工逃出来的“逃号者”,有的干脆没上过系统,是从边境偷渡进来的“空身者”。
还有一些老头,明显是从精神院“走出来”的,每晚自言自语,在楼道里画圈。
他们彼此不问出处,只问两个问题:
“你有饭卡吗?”
“你知道哪儿今晚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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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了“他们的一份子”。
一周后,我开始以“搬纸箱、清理废铁”为生,每天推着一辆断轴推车在城西与城中村之间来回。
没人查我,因为我是“临界人”。
临界人,就是活在城市系统边缘、身份随时可能失控的人。
他们在数据表里标记为:“需关注:无稳定轨迹群体”。
不算黑,不算白。
是灰。
他们被允许生存,但不允许证明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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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我在旧厂仓库搬废铜。
身后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冲我喊:“你是程安南?”
我身体一僵,没回头。
他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张褶皱的纸条,上面写着:
“Z编号段,急寻q者。”
q者,是疯者内部对“编号者遗属”的称呼。
我接过纸条,看完后只回了一句:“我不是程。”
他点点头,却压低声音:“你是的,我看得出来。”
那一刻我才明白:疯者语法,不只是疯者在用。
编号社会的底部,还有很多人,在用自己的方式,彼此辨认。
只要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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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方子”的年轻人,原是一个地方仓储分厂的小工,因意外导致系统行为轨迹异常,被“降级”到城市“编外流动层”。
他说,他正在建立一个“非编号者信标台”。
“什么是信标台?”我问。
他指指胸口:“就是在别人都看不见你的时候,至少你还看得见自己。”
他希望我能帮他。
我没答应。
但我给他看了一张纸。
是我用碎电缆皮封起来的《编号幸存者对照录》手抄页。
他看了好久,眼圈泛红,说:“你是代言人。”
我点头:“我是记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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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躺在站房的纸箱床上,看着天花板的裂缝,像一张老人的手纹,横贯整个屋顶。
我想起刘乾。
想起疯者。
想起那口井。
我翻出小本子,又添上几个新名字。
有些来自街头流浪者,有些是我在回收站看到的“注销名单”。
我用编号,对照出一个个“未被承认的生者”。
我说服自己:
他们的名字,不会白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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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里,有人来敲门。
我半惊半怕,问:“谁?”
外头传来一个老女人的声音:
“我帮你收过红薯皮的。”
我开门,是那个老太太。
她递来一个塑料袋,里面是热米饭和一张卷得紧紧的纸。
纸上写着:
“林瑶来过,找你。”
“她说,让你不要怕,‘他们也开始疯了’。”
我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
他们也开始疯了?
“他们”是谁?是厂,是系统,是编号背后的那群操控者?
他们疯了?
还是说,他们开始——害怕我们这些疯了的人?
我笑了。
第一次笑得这么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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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上破楼顶,看着天边一点亮光,像城中最后一盏没被关掉的灯。
我掏出那本小册子,在最后一页写下:
“程安南=净空=编号重写者=疯者临界人。”
我在编号社会之外活着。
但我不会永远在这里。
我要回去。
不是回到厂。
是回到——他们把我们赶出来的那座城堡。
我要让他们也看看:
什么叫——疯者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