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城市北边吹来,带着铁锈、煤烟和尘封了几十年的发霉气味。
我正站在一口荒废已久的排污井前,井盖斜歪着,边缘长满杂草,钢筋裸露,像一口被人半掩的棺材。
这里是南境城最偏僻的一角,旧废料线拆迁后留下的空地。
没人来,连流浪狗也绕着走。
但我来了。
因为我收到那张纸条。
来自疯者编号x-F001的留言:
“你若真死过,就会找到那口井。”
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我看见井口时,脚底那一瞬间发凉,像踩上了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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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边没有路,只有碎石与灰渣。
我绕着井走了一圈,发现边缘有一道细线,是用油漆画上去的。
红色的,已经风干剥落,但仔细看,仍可辨出几个字:
“刘乾,在这死过。”
那一刻,我的心被什么狠狠揪住。
我蹲下来,抚摸那行字。
手指触到那道深深的刻痕,像触到他死前留给世界的最后一道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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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盖早已锈透,卡在一侧,我用撬棒轻轻一挑,“嗙”一声,它滑向边缘,露出一个黑洞。
一股陈年湿腐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石灰、血、塑胶与生物残骸的气味。
我拿出手电筒,往里照。
井壁内刻满了乱七八糟的符号,密密麻麻,像是疯子胡乱涂鸦。
但我看懂了。
那不是疯话。
那是编号语法的残句。
“q-L055……”
“x-d021……”
“编号不=人。”
“你还记得我吗?”
我一眼扫出至少十几个编号,其中有五个,我在静默名单上见过。
它们的主人,全都“死因不明”,编号被系统注销,资料抹除,尸体未归档。
这口井,是他们的坟。
不是埋肉体的。
是埋编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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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井边,沉默许久。
风吹过来,刮起身边那些泛黄的纸屑,有一张飘到我腿边。
我拾起,看见那上面用黑墨写着几个字:
“编号封存处·勿扰”
下方是一个用红色记号笔画的小框,框里密密写了近五十个编号。
那是疯者的“数据坟场”。
一个连系统都不愿承认存在的“逻辑殉葬池”。
我不知道是谁写下这些编号。
也许是疯者中最后一个还会写字的那个老头,也许是某个快疯透了的维修员。
但他在替我保存他们。
替整个系统保存那些——不该被记住,却必须被铭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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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背包里取出那本破损的《编号幸存者对照录》手抄本。
我翻到最后一页,用笔写下一个新的编号:
“Zx-43-0113(已重写)”
我在旁边加注:
“假死回生者,代亡者记名。”
我不敢把它写成“净空”。
因为现在,我不是净空。
我是他们的舌。
是那些编号者的记名人。
是一个“被系统宣告已死”的亡者,回来替他们“掀井盖”的人。
**
井下幽暗,我顺着梯子一步步爬下去。
下方有一小段干燥地面,积满尘土和锈水。
我跪在井底,取出随身那只钝笔,在井壁空处写下一行字:
“记名:刘乾、阿青、董姐、小翠、吴秋叶、q-K010、x-b007……”
我一口气写了二十多个名字与编号,直到手腕酸麻,灯快熄灭。
我抬头望向井口,天已经开始泛白。
风还在吹,透过锈铁缝隙,像是谁在呢喃:
“你还记得我吗?”
我点头。
我记得。
你们每一个,我都记得。
**
回程路上,我一直默背那些名字。
没有音响,没有信号,只有心跳。
“编号q-L055,逻辑终止时间——2024年11月。”
“编号x-d021,跳井未归档,认定自毁编号。”
“编号q-K210,真实姓名叶浩南。”
他们都是人。
都是在编号社会里活得像影子一样的“曾经者”。
现在,他们的名字,被我一笔一划刻进《对照录》。
就算我以后再死一次,也有人知道:
他们曾存在过。
**
我回到工舍后,将那张记名纸藏在电表后盖内。
这是最不容易被搜查的地方。
那晚,我梦见一口井。
井里坐满了人,一个个望着我。
没人说话,但每张脸我都见过——在疯者语法,在编号名册,在那口未封的井底。
他们没哭。
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在问:
“你会回来吗?”
我说:
“我一定会。”
**
那口井没封上。
我不会封它。
我要让它一直开着,让风吹进去,让人听见,让编号社会里每个还活着的人知道:
那里埋的不是尸体,是真相。
是真名,是系统最怕你记住的那种“人”。
**
我走到小屋门口,抬头望见天空中有一只鹰从废楼上掠过。
它是孤独的,但自由的。
我低声说:
“我是编号者。”
“我是记名人。”
“我是替死者归来之人。”
**
这不是终点。
这是另一口井的起点。
那口井,不是通往死亡。
是通往——崩口之城的中心。
我会进去。
会掀开那所有编号之下最深的那层盖子。
然后,放他们出来。
让真名,重返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