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依依发现,陆停舟每每直呼她的名字,都有一种奇怪的意味,仿佛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让她的心思无所遁形。
她猜测这是他审人时惯用的手段,好在她不是他的犯人,犯不着心慌。
“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她朝陆停舟温和有礼地笑了笑,“陆少卿要和我一起走吗?”
陆停舟不作声地看她,直到把她看得眼神躲闪,才似嘲非嘲笑了声:“走吧。”
他把池依依送回绣坊,独自折返金水巷。
陆家小院里,宋伯正带着小厮清点家当,见他进院,迎了过来:“郎君回来得正好,家里的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您看这棵葡萄藤是否要移走?”
他早年便一直跟着陆停舟,知道这株葡萄对他而言意义重大,故而有此一问。
陆停舟缓步走到葡萄架前,伸手勾起一串淡青的果实。
“它刚刚挂果,现在移走会伤了生机,先截几根枝条拿去新宅扦插,到了秋天再来移栽。”
七年前,他从六盘村带回一截葡萄枝条,用扦插的法子将它养活,长成今天这般郁郁葱葱的模样。
旁人只道这是他对故乡的怀念,就连宋伯也以为他想借此留住故乡的影子。
只有陆停舟自己明白,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无论再怎么怀念也不会回来。
他养着这棵葡萄只是用来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六盘村发生的惨案。
久而久之,每当他遇到烦心事,或是需要冷静的时候,他便喜欢躺在葡萄架下,放任自己神游天外。
然而昨日这个法子失了效。
他从牛询留下的书信中寻到了有关六盘村的蛛丝马迹,那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有用的线索。
怒火骤然袭遍全身,他几乎想立刻冲进大牢将牛询提出来审问,但理智告诉他,这件案子没那么简单,牛询不会轻易松口。
他只有一次撬开他嘴的机会,一旦时机把握不当,就会陷入无休无止的拉扯。
所以他克制住自己,今日没去大理寺,独自待在葡萄架下,任由复杂的情绪将自己淹没。
直到午后,他突然收到池依依送来的粽子。
他其实并不喜欢吃粽子。
严格来说,能满足他口味的东西不多,他只是从不挑剔而已。
但他听说池依依爱吃白粽,不知为何,突然对那寻常的食物产生了一丝兴趣。
他随即想起,粽子是胃沉之物,不易克化。
他以为池依依十分爱惜自己的身子,毕竟从她种种表现来看,她是惜命之人,不想她也有贪图口腹之欲的时候。
几乎下意识的,他提出了一个任性而非份的要求。
他要把她爱吃的白粽全部拿走。
如果有人反过来这样要求陆停舟,他一定认为对方故意找茬。
他和池依依只是盟友,并没好到予取予求的地步,但池依依竟然当真给他留了。
尽管她偷偷多吃了一个,还打死不肯承认。
她怕他,但又不是很怕,就像一只被猫追逐的蝴蝶,爪子近了才稍微躲上那么一下,若不管她,她就会随遇而安地停在某处,浑然不觉身边的危险。
也许对她而言,他是安全的。
她笃定他不会伤害她,这种信任来得莫名其妙。
但陆停舟不得不承认,随着两人接触愈深,他像是受到她的影响,逐渐适应了这份信任。
他的确没必要伤害她。
她是他的盟友,她的表现很令他满意,他找不到伤害她的理由。
而她的冷静同样让他获益匪浅。
他今晚对她的夸奖发自本心,若论遇事之冷静,心志之坚定,他自认不及池依依。
同样面对惨痛的往事,她的反应可比他沉稳多了。
陆停舟望着手里的果实,微一用力,揪下一颗葡萄,放进嘴里咬破。
葡萄尚未成熟,酸涩的汁水溅满唇舌。
他慢慢嚼着,如同品尝一道美味佳肴,唇角渐渐掀起一抹冷酷的笑。
他已经等了七年,并不在乎多等一阵,就把牛询继续晾着好了。
他在大理寺狱中早已做了安排,牛询是个急躁的武夫,再过几日,他就该撑不住了。
在这期间,他正好仔细看看,到底哪些人是牛询真正的后盾。
第二日,百官结束休沐,一向勤勉的陆少卿却告了假。
有好事者听闻,皇帝给陆停舟赐了一座大宅子,陆停舟正忙着搬家。
这下莫说朝中其他官员,单是大理寺众人就羡慕得不得了,盼着陆停舟回来让他好好请上一顿。
然而第三日、第四日,接下来好几日,陆停舟皆以搬家和筹备婚事为由,继续告假。
他是御前红人,告假的理由光明正大,就连大理寺卿江瑞年也不好说些什么。
三皇子派人来过两次,质问大理寺为何抓捕牛询,江瑞年好声好气地回话:“人是陆少卿抓的,待他审过自见分晓。”
来人追问几时可以审案,江瑞年苦着脸:“这……大约就在这几日吧。”
他含糊不清地将三皇子的手下搪塞走,回头叮嘱寺丞:“让狱卒们把牢里盯紧些,别让牛询出了岔子。”
寺丞应声:“大人放心,看守牛询那几个是陆少卿的心腹,那间牢房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江瑞年呵呵笑了笑,负着手道:“停舟这后辈前途无量,此事有他安排,我当然不会担心。”
他这头放了心,牢里的牛询却越发焦躁不安。
牛询进大理寺狱已有数日。
陆停舟抓他的时候声势浩大,他以为一进大理寺就要开堂过审,做好了一问三不知的准备。
然而陆停舟只将他扔进大牢,从此再未露脸。
他在大牢深处独占一间牢房,四周听不见一丝响动。
他去过府衙大牢,那里充斥着狱卒的叫骂和犯人的骚动,但在这儿,他像被遗忘在无人的角落,周围永远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从来不是耐得住寂寞之人,以往在军营中,最爱聚众饮酒跑马撒欢。
如今被丢到这安静的地方,比杀了他还让人难受。
每次狱卒前来送饭,他都试图多和对方攀谈两句,然而狱卒却像个聋子,从来不作理会。
更要命的是,不管是要审他的人还是能帮他的人,他除了坐等,再无见面的法子。
唯一庆幸的是狱卒没有苛待他,每日饭菜虽然粗糙,还不至于难以下咽。
牛询总是逼着自己多吃一些,便是要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这日他用过晚饭,腹中沉重,倒在简陋的木床上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被一丝亮光惊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只见牢中浮起一抹蓝色的火焰。
蓝焰无根而生,如幽魂一般凝在半空纹丝不动。
牛询揉了揉眼,赫然发现对面墙上似有大片东西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