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挤的车厢连接处，空气骤然凝固。
虎爷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了腰侧，那是在街头厮杀里喂出来的本能。
他的呼吸都停了。
那个铁路公安的动作不带一丝烟火气，就那么站在陈敢面前，缓缓展开手里的黑白照片，上上下下地比对着陈敢的脸。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陈敢却只是轻轻抬手，在虎爷僵硬的手臂上按了一下，制止了他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的心脏在擂鼓，脸上却看不出半分波澜。
就在虎爷以为下一秒对方就要掏出手铐时，那名乘警的眉头忽然松开。
他的身子一错，越过了陈敢，一把揪住了他们身后一个畏畏缩缩、企图挤进人群的瘦小男人。
“站住！”
一声断喝。
两名乘警左右一合，直接将那个瘦小男人从人堆里拎了出来。
男人手里的一个钱包“啪嗒”掉在地上。
直到被按倒在地，男人还在尖叫：“抓我干什么！我不是贼！”
为首的乘警将那张照片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是你？你再看看！”
一场虚惊。
火车到站的汽笛声再次响起，刺耳而悠长，将虎爷从冰冻的状态里解救出来。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陈敢拉着他，随着人流走下火车，踏上了上海站的站台。
他没有回头，但心里清楚，刚才那一幕，绝不是巧合。
周国平或许自负，但绝不愚蠢。
暗地里的眼睛，恐怕早就睁开了。
走出火车站的瞬间，一股混杂着煤烟和黄浦江水汽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
眼前的景象，让虎爷彻底失了声。
一幢挨着一幢的西式高楼，直插云霄。
马路上，黑色的轿车川流不息，发出的喇叭声都比金华的要响亮。
穿着喇叭裤和花衬衫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
甚至还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拿着相机，满脸新奇地打量着四周。
虎爷张着嘴，半天没合上，感觉自己像是从黑白默片里，一脚踏进了彩色的电影世界。
“大哥……”他喃喃自语，“跟这里一比，咱们金华……就是个村儿。”
陈敢的视线越过近处的繁华，投向江对岸。
那里，还是一片广阔的农田和低矮的民房。
“虎子，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是中国的过去。”
陈敢收回视线，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让虎爷心头发烫的力量。
“而我们要做的生意，是中国的未来。”
宏图伟业，很快就被现实浇了一盆冷水。
他们拿着那个“华东商品交流展销会”的模糊名字，开始了大海捞针般的寻找。
他们身上的帆布包和那一身“兰县前进服装厂”的行头，在这座城市里，就是明晃晃的靶子。
问路时，得到的要么是不耐烦的挥手，要么是带着优越感的白眼。
在一个十字路口，虎爷问一个烫着卷发的中年女人，对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用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夹着普通话回了句“乡下人搞搞路不清爽”，便扭着腰走了。
虎爷的火气“噌”地一下就顶到了脑门，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别惹事。”
陈敢一把按住他，“我们是来找人，不是来打架的。”
几个小时下来，两人又累又饿，却连展销会的影子都没摸到。
就在虎爷的耐心快要耗尽时，陈敢的脚步停在了一家气派的涉外饭店门口。
饭店门口，立着一块不起眼的铜质指示牌。
上面用中英双语写着一行字：华侨及港澳同胞投资洽谈会。
地点：顶层，玫瑰宴会厅。
陈敢和虎爷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兴奋。
就是这里！
两人快步走进金碧辉煌的饭店大堂，乘电梯直达顶层。
可刚一出电梯，通往宴会厅的走廊入口，就被两个穿着笔挺黑西装、戴着白手套的保安拦住了去路。
保安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扫过，那种审视的意味，比刀子还伤人。
“两位先生，对不起，这里是私人会议，请出示您的请柬。”
虎爷一愣，下意识地就想用金华的老办法，从兜里掏钱。
陈敢一把将他拉到身后，脸上堆起笑。
“同志，我们是兰县前进服装厂的，过来看看，想找点合作机会。”
“没有请柬，不能入内。”保安的回答干脆利落，脸上写满了“规定如此”的冷漠。
虎爷忍不住了，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兄弟，行个方便，我们……”
他话没说完，其中一个保安已经伸出手，毫不客气地在他胸口推了一把。
“听不懂人话？叫你们走开！”
这一推，彻底点燃了虎爷的怒火。
他猛地一甩胳膊，就要动手。
“虎子！”
陈敢死死拽住他，几乎是把他拖到了走廊的另一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在这里动手，我们明天就得被送上遣返的火车！”
被拒之门外，两人像两只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回到了大堂。
虎爷一屁股坐在角落的沙发上，生着闷气。
陈敢却没有离开，他拉着虎爷，就坐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仔细观察起电梯口和宴会厅方向的动静。
他看到一个个衣着光鲜、气度不凡的人走进去。
有头发花白、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老板。
有穿着洋气、说着一口流利粤语的年轻商人。
那扇紧闭的宴会厅大门，将他们和那个世界，彻底隔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看天色渐晚，虎爷已经彻底没了指望。
就在这时，宴会厅的方向传来一阵热闹的寒暄声。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一群内地官员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那人眉头微锁，似乎对周围的奉承有些不耐烦，正努力地想摆脱。
陈敢的瞳孔骤然收缩。
霍振华！
当初在广交会上，那个收下了他一件衬衫的香港商人！
只见霍振华终于找了个借口，摆脱了那群官员，独自一人，揉着太阳穴，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机会！
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陈敢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