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君宝的新生活,是从一把扫帚开始的。
顾府很大,大到他每天光是把负责的庭院和回廊打扫干净,就要从清晨忙到日暮。
这对于一个心脉受损、武功尽废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折磨。
最初的几天,他每天累得像条死狗,晚上回到下人房那间狭小的屋子里,倒头就睡,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身体上的疲惫还是其次,更磨人的是心里的落差。
他曾是少林寺的天之骄子,是义军兄弟们敬重的“张兄弟”,可现在,他只是顾府一个最低等的杂役。
每天面对的,是其他下人同情或鄙夷的目光。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放弃。
但每当这时,他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顾渊和董天宝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一旦放弃,就真的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他不能放弃。
白天,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扫地这件简单的事情上。
他学着控制自己的呼吸,调整自己的步伐,让每一次挥动扫帚的动作,都尽可能地省力。
不再去想那些江湖恩怨,不再去想自己的落魄处境。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中的扫帚,和眼前的落叶与尘埃。
渐渐地,他发现,扫地,似乎也并非那么枯燥。
当他将一片狼藉的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看着清晨的阳光洒在光洁的石板上,他的心里,会生出奇特的满足感。
这是一种将混乱归于秩序的掌控感。
他的心,也在这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中,慢慢地沉静下来。
与此同时,秋雪和凌道士在桓家的安排下,在临安城里租下了一间小院。
有了安身之所,凌道士便专心养伤。
秋雪则每日都去顾府的角门,等在那里,希望能看到张君宝,给他送些吃食,跟他说说话。
但顾府规矩森严,她一次也没能进去。
无奈之下,她只能在临安城里找些缝缝补补的活计,勉强维持两人的生计。
空闲的时候,她喜欢去临安的瓦舍听书。
说书先生口中的江湖,依旧是那么波澜壮阔,英雄辈出。
但最常被提起的,还是那个如日中天的名字——顾渊。
“话说那武神顾渊,一人一枪,杀上铁掌峰,谈笑间,百年大派灰飞烟灭!”
“君山大会,天下英雄齐聚,金国小王爷嚣张跋扈,却因顾先生一名,吓得屁滚尿流!”
“更有那‘讨逆联盟’,号称上万江湖好汉,结果呢?顾先生单枪匹马,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上万人齐齐下跪,大气不敢出!”
每一次听到这些故事,秋雪都感到一阵热血沸腾。
她也越来越能理解,为何张君宝和凌道士,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男人身上。
在这样的乱世,只有绝对的力量,才能带来绝对的秩序。
她将这些故事,写在纸上,托顾府采买的下人,偷偷带给张君宝。
张君宝在深夜的油灯下,读着这些信。
信上,秋雪用娟秀的字迹,描述着临安的安宁与繁华,描述着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
“君宝,我今天看到街边的孩子,都在开心地玩耍,他们的脸上没有恐惧。我想,这才是我们想要的世界吧。”
“我听人说,这临安的安稳,全赖顾先生一人威慑。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大侠。”
张君宝看着信,眼前浮现出河北道那些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百姓。
他的心,被一种强烈的情绪所触动。
他握紧了拳头。
他扫地,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天下所有的地方,都像这临安城一样,再无战火,再无欺凌。
这个念头,让他的心,变得无比坚定。
半个月后。
张君宝扫地的身影,已经成了顾府一道奇特的风景。
他依旧沉默寡言,但身上那股颓丧之气,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和专注。
他扫地时,步伐稳健,呼吸悠长,手中的扫帚仿佛成了他手臂的延伸,每一次挥动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何沅君和赵瞳偶尔路过,看到他,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个小扫地的,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赵瞳好奇地说道。
“是啊,”何沅君也点头,“他身上,有股很干净的气质。”
她们不知道,张君宝在这半个月的扫地生涯中,心境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将所有的杂念,都扫出了心头,只留下一个目标。
要用自己手中的“扫帚”,扫尽这天下的不公与尘埃。
这一日,顾渊从静室走出,恰好看到张君宝在庭院中扫着落叶。
他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
张君宝正在吃力地搬动一个用来装饰庭院的石狮子,想要清扫下面的落叶。
那石狮子足有数百斤重,他用尽了力气,也只是让它晃动了几下。
他涨红了脸,咬着牙,准备再次发力。
“力从地起,劲由脊发,圆转如意,何须死力?”
一个平淡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张君宝身体一僵,回头看去,只见顾渊正站在不远处,神色淡然地看着他。
张君宝愣了。
“力从地起,劲由脊发,圆转如意,何须死力?”
他是一个极有悟性的人,早年在少林寺,就因为根骨悟性俱佳,被认为是可造之材。
虽然如今武功被废,但那份对武学的敏感和理解力,并未消失。
顾渊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对他而言,不啻于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
他以前练的,是少林外家功夫,讲究的是刚猛霸道,一力降十会。
可现在,他内力全无,一身蛮力在绝对的重量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圆转如意……何须死力……
张君宝的目光,落在了那沉重的石狮子上。
他没有再像刚才那样去硬推,而是绕着石狮子走了一圈,仔细观察着它的底座和重心。
他试着将身体放低,双脚扎根于地,腰背挺直,然后用肩膀,抵住石狮子的一个棱角,不是向前推,而是用巧劲,向上、向侧方撬动。
“嘎吱——”
那近千斤重的石狮子,竟然真的被他撬动,挪开了一丝缝隙。
虽然只是很小的一点距离,但张君宝的眼中,却迸发出光彩。
他成功了!
他没有用蛮力,而是用了“巧”劲!
他转过身,想向顾渊道谢,却发现身后早已空无一人。
顾渊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张君宝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他才朝着顾渊离去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知道,这是先生在点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