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十一月初十,真定府,神武右军帅府。
天色将晚,北风卷着初冬的寒意,吹得帅府廊下的灯笼摇曳不定。后堂书房内,却温暖如春。一炉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旺,李霜筠正小心翼翼地将一碗刚熬好的姜汤端到岳飞面前。
“岳帅,天冷了,你前几日才好的风寒,仔细再着了凉。趁热喝了吧,我特意多加了些红糖。”她的声音温婉柔和,带着一丝不自觉的关切。
岳飞从堆积如山的军报中抬起头,看到她关切的眼神,心中一暖,那份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弛了几分。他接过碗,并未立刻喝,只是用手捧着,感受着那份暖意。
“霜筠,辛苦你了。军中事务繁忙,这些小事,何必亲力亲为。”岳飞的声音有些沙哑。
李霜筠微微一笑,眼波流转,轻声道:“岳帅为国操劳,日夜不休,霜筠不过是尽些绵薄之力罢了。再说……你我之间,还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
最后一句,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却让岳飞的心猛地一跳。他抬眼看着灯下的女子,她清丽的脸庞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动人。若非这国难当头,狼烟四起……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柔情,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些什么。
正在此时,帐外传来了牛皋的大嗓门:“元帅!元帅!杨指挥使回来了!有紧急军情!”
这声呼喊瞬间打破了书房内温馨暧昧的气氛。岳飞眼神一凛,那份儿女情长迅速被铁血杀伐所取代。他放下姜汤,沉声道:“让他进来!”
李霜筠也立刻恢复了随军医官的干练,默默地退到一旁,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案几。
很快,风尘仆仆的杨沂中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同样神色凝重的王贵、牛皋、吴玠和刘讣等人。
“都坐吧。”岳飞指了指旁边的坐席,目光直视杨沂中,“情况如何?”
“不妙。”杨沂中言简意赅,从怀中取出一份地图,在案上铺开,“末将亲自带人,往北探查了近百里。发现一个极其反常的现象。”
“说。”
“金将挞懒的大营,正在向南移动。”杨沂中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但并非全军压上,而是主力大营后撤,同时派出了数支精锐骑兵,每支约千人,正以极快的速度,绕过我军的正面防线,向着……大名府、开德府方向穿插而去!”
此言一出,帐内所有将领脸色齐齐一变。
“什么?”牛皋第一个拍案而起,怒道,“这狗日的挞懒想干什么?他不要老巢了?竟敢深入我大宋腹地?”
王贵眉头紧锁:“元帅,这不合常理。挞懒此举,无异于孤军深入,一旦我军断其后路,他这几支骑兵就是瓮中之鳖!”
吴玠却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不,恰恰相反。这才是最高明的打法。他不是来攻城略地的,他是来放火的!”
“放火?”刘讣不解。
“对,放火!”吴玠的声音变得冰冷,“在河北腹地,点起一把滔天大火!劫掠州县,屠戮百姓,制造恐慌!他的目的,不是占领,而是破坏!是逼迫我们回援!”
杨沂中沉重地点了点头:“吴将军所言极是。末将抓了几个掉队的金兵斥候,审问之下,印证了这一点。挞懒给他们的命令是——不计代价,将河北搅个天翻地覆!而且……”
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据那斥候招供,河东的完颜兀术,也已整军备战,麾下铁浮屠随时可能东出太行!”
“东西联动!”张显倒吸一口凉气,“金人这是要故技重施,想把我们困死在河北!”
整个帅帐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这是一个恶毒无比的阳谋。宋军若是不管不顾,继续北上,那河北腹地就要遭殃,无数百姓将流离失所,大名府等地甚至可能再次失陷。可若是分兵回援,正中金人下怀,不仅北伐大计泡汤,更可能被金军分割包围,逐个击破。
“他娘的!”牛皋气得一拳砸在柱子上,“这帮狗娘养的,太毒了!元帅,下令吧!俺老牛愿为先锋,去会一会那兀术的铁浮屠!”
“不可冲动!”岳飞抬手制止了牛皋,他的脸上虽然也布满阴云,但眼神却异常冷静。他看向众人,缓缓开口:“诸位,慌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金人以为,这一招就能逼得我们就范?他们也太小看我岳飞,太小看我神武右军了!”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挞懒想玩火,那我们就陪他玩!他不是想绕过去吗?好,我们让他绕!”
“元帅,这……”王贵急了,“若真让他过去,河北百姓……”
“百姓自然要救,但不是用我们的主力去救。”岳飞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有他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既然他把后背亮给了我们,我们岂有不收之理?”
他看向杨沂中和刘讣:“杨指挥,刘将军!”
“末将在!”二人齐齐出列。
“我命你二人,各率一千五百精锐铁骑,一人双马,带足十日干粮。”岳飞的声音斩钉截铁,“从此刻起,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跟上挞懒派出的那几支南下骑兵,像狼一样死死地咬住他们!他们走到哪,你们就跟到哪!他们烧粮,你们就断他们的后路;他们劫掠,你们就袭扰他们的营地!不必与他们决战,但要让他们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让他们时时刻刻都活在恐惧之中!”
他又看向牛皋和吴玠:“牛皋,吴将军!”
“末将在!”
“我命你二人,整合神武右军所有步卒,以及真定府守军,合计一万五千人。明日一早,全军拔营,不是向南回援,而是向北——直扑中山府!”
“什么?!”帐内众将再次被岳飞的决定震惊了。
“元帅,此时北上,岂不是……”张显不解地问。
“岂不是正中敌人下怀?”岳飞冷笑一声,“错了!这叫攻其必救!挞懒的主力大营如今必然空虚,他以为我们会被他派出的骑兵牵着鼻子走,绝不会想到我们会反其道而行,直捣他的老巢!中山府是他囤积粮草、整顿兵马的根基所在,一旦受到威胁,你猜他会怎么办?”
吴玠眼中精光一闪,抚掌赞道:“妙啊!挞懒必然要从南下的骑兵中抽调兵力回援!如此一来,他那所谓的‘腹地开花’之计,不攻自破!”
“正是!”岳飞重重一拳砸在地图上中山府的位置,“我要逼他回来与我决战!但决战的地点,由我来定!决战的时间,也由我来定!战场的主动权,必须牢牢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
一套胆大包天、完全出乎敌人意料的作战计划,从岳飞口中清晰地部署出来。帐内的气氛,从之前的凝重压抑,瞬间转为亢奋和激动。
“末将领命!”众将齐声应道,声音中充满了对主帅的信服和对胜利的渴望。
部署完毕,岳飞提笔,开始给远在西征路上的官家写密信。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笔走龙蛇,将河北的变故、自己的判断以及应对之策尽数写下。
在信的末尾,他加了一句:
“……金虏诡计多端,然皆为跳梁小丑。河北战局,已在臣掌控之中。请陛下一心西征,荡平夏寇,不必以河北为念。待臣扫平挞懒、兀术之流,必将提其首级,献于御前,为陛下西征大捷贺!”
写罢,他将密信小心地用火漆封好,交给了最信任的亲兵。
“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兆府御驾大营。记住,此信关乎国运,万万不可有失!”
“喏!”
亲兵接过密信,转身快步离去。
书房内,只剩下岳飞和李霜筠两人。岳飞看着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姜汤,端起来一饮而尽,仿佛喝下的是滚烫的烈酒。
“你也去歇着吧。”他对李霜筠说道。
李霜筠没有走,只是默默地走上前,为他重新续上一杯热茶,轻声说:“你也要保重自己。河北的安危,万千将士的性命,都系于你一人之身。”
岳飞看着她,点了点头,眼中那份刚毅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