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昆明,连日的淫雨将青石板街道冲刷得油亮冰冷。
暮色沉得极快,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仿佛要将整座城池都摁进泥水里。
云贵总督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紧紧闭合,门楣上高悬的“制军”匾额在檐下惨淡灯笼的微光里,透着一股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疲惫。
门内庭院深深,几盏孤灯在穿堂而过的湿冷夜风中飘摇不定,光影在湿漉漉的砖地上拖曳出长长的、扭曲不安的影子。
白日里马嘉理事件的阴霾尚未散去,那场因英国人马嘉理擅闯云南边境而引发的冲突,虽暂时平息,却如同这连绵的冷雨,浸透了每一个角落,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粘腻的寒意。
总督签押房内,烛火将刘岳昭的身影拉长,重重投在身后那幅巨大的滇缅舆图上。
他刚过知天命之年,鬓角却已染上霜雪之色,眼窝深陷,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
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大多与那场该死的“马嘉理案”纠缠不清——英人的照会咄咄逼人,朝廷的谕旨模棱两可,地方上沸沸扬扬的议论更是添乱。
他端起手边早已冰凉的茶碗,指尖触到粗糙的瓷壁,才发觉茶水已冷透,只得又缓缓放下,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舆图上那道蜿蜒曲折、象征着帝国西南边陲安危的漫长边界线。
窗外,雨打芭蕉的声响单调而执拗,敲在心上,平添了几分焦躁。
“笃……笃笃……”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犹豫的叩门声,突兀地穿透了雨声和寂静,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刘岳昭眉头微蹙。如此雨夜,又是这般时辰,会是谁?他沉声道:“何人?”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亲兵队长何顺侧身闪入,他浑身湿透,蓑衣上不住滴下水珠,在脚下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他脸上带着一种极其罕见、混合着震惊与惶惑的神情,快步走到书案前,压低了嗓子,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
“禀制台,后门……后门来了个怪人!浑身湿透,像个落汤鸡,可又……可又不像寻常百姓。”
刘岳昭眼中精光一闪:“说清楚。”
“他……他自称是缅甸王子!” 何顺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却如一块巨石投入死水。
“说是从……从曼德勒逃出来的!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必须面见制台大人!属下看他形容枯槁,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不像是扯谎。他还……还出示了一块玉佩,上面的龙纹,绝非民间之物!”
“缅甸……王子?” 刘岳昭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曼德勒,那是缅甸王都!他霍然起身,案上的卷宗被衣角带得哗啦轻响了一下。
“人在何处?速带他来!记住,走后园角门,不得惊动旁人!另外,立刻去请岑中丞过府,就说有紧急军务相商!快!”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何顺领命,迅速退入雨幕之中。
不多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何顺再次推开门,闪身让进一人。
来人踉跄着扑入房内,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雨水、泥腥、汗水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身形瘦削得惊人,裹在一件早已被雨水浸透、辨不出原色的粗布袈裟里,湿透的布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
赤着的双脚沾满泥污,冻得青紫。乱草般纠结打绺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深陷的眼窝和干裂起皮的嘴唇。
他的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不知是寒冷还是极度的恐惧与疲惫所致。
然而,当他抬起头的刹那,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眼睛,如同两点在绝望深渊里挣扎燃烧的炭火,骤然撞上了刘岳昭审视的目光。
那眼神里,交织着刻骨的仇恨、无尽的悲怆,还有一种濒临崩溃边缘、孤注一掷的疯狂。
“扑通”一声,来人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砖地上,那声响在寂静的签押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用尽全身力气,以一种极其沙哑、撕裂般的声音,用带着浓重滇西口音的汉语喊道:
“下国……下国罪臣,缅甸王子……觉敏!叩见……天朝上邦……云贵总督……刘大人!”
最后一个字喊出,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地面,肩胛骨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王子请起!何顺,扶王子起来,看座!” 刘岳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绕过书案,快步上前。
何顺连忙搀扶。觉敏王子借力挣扎着站起,身体依旧摇摇欲坠,被安置在一张硬木圈椅里。
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他身下汇成一小滩水渍。
就在这时,巡抚岑毓英也匆匆赶到。
他未及更换官服,只在外罩了件挡雨的斗篷,斗篷边缘还在滴水。
这位以治军严苛、性情刚烈着称的封疆大吏,一进门便被屋内的景象和那股浓重的血腥与绝望气息惊得脚步一顿。
他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椅子上那个形销骨立、瑟瑟发抖的身影,又投向刘岳昭,眼中满是询问。
“中丞来得正好,” 刘岳昭声音低沉,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此乃缅甸国主锡袍王之子,觉敏王子。”
岑毓英瞳孔猛地一缩,倒抽一口凉气:“缅甸王子?!怎会……如此狼狈至此?”
他大步走到觉敏近前,俯身仔细端详,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对方褴褛的衣衫和满身的泥污,看清其身份的真伪。
觉敏王子喘息着,听到“狼狈”二字,眼中那两点炭火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呜咽。
他猛地伸出枯瘦如柴、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颤抖着伸进怀中那件破烂袈裟的最里层。
动作异常艰难,仿佛在撕扯着什么黏连的血肉。
他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又被浸透雨水的黄绸紧紧缠缚的物件。
油布黄绸早已湿透,颜色深暗,边角处却洇出几抹刺目的、不祥的暗红!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层层,颤抖着剥开那湿透的油布和染血的黄绸。
动作笨拙而急切,仿佛那是他仅存的、维系着生命与尊严的根。
终于,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
首先是一卷明黄色的丝帛,质地华贵,却已污损不堪,沾满泥点、水渍和……大片大片深褐色的、干涸的血迹!
丝帛的边缘,赫然留着几个参差不齐、触目惊心的撕裂豁口,像是被某种野兽的利齿狠狠咬噬过!
展开一角,露出缅甸特有的华丽花体文字,字迹潦草歪斜,透着一股仓皇与绝望的气息。
紧接着,是一张折叠起来的、更大些的纸张。觉敏将它摊开在刘岳昭书案上湿漉漉的油布旁。
这是一幅绘制得相当精细的缅甸及毗邻中国滇西部分区域的地图。
然而,地图上却被人用刺目的红蓝两色铅笔粗暴地覆盖、涂抹、勾勒!数道粗壮的、代表铁路线的蓝色箭头,如同贪婪的毒蛇,从缅甸南部的海岸线(标注着“仰光”)一路向北疯狂挺进!
其中一条最为粗壮、最为清晰的蓝线,目标直指地图上方标明的“八莫”(bhamo),而后,那箭头竟毫无阻滞地越过了象征国界的、细细的虚线,悍然刺入大清云南的疆域之内!
箭头所指,清晰标注着几个冷酷的英文地名:“tengchong”(腾冲)、“baoshan”(保山)!
更令人心惊的是,在云南境内,围绕着“tengchong”和“baoshan”周围的山川河流之间,被醒目的红色铅笔,画上了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圆圈!
每个圆圈旁,都用英文蝇头小字,冷酷地标注着资源的名称:“tin”(锡矿)!仿佛在清点着唾手可得的战利品!
最后,觉敏从怀中掏出的,是一本深蓝色硬壳封面的小册子,封面一角同样沾染着深褐色的血手印。
他翻到其中一页,推到刘岳昭和岑毓英眼前。
那是一页用英文写就的日记体记录,字迹潦草却充满一种征服者的狂热:
“…顺利抵达八莫。此地位置绝佳,实为进入中国云南腹地的天然跳板。勘探队回报,怒江(Salween)峡谷蕴藏锡矿之丰富,远超预期。其品质上乘,储量惊人,足以为帝国工业提供百年之需!此乃上帝赐予不列颠的礼物!修建一条从曼德勒经八莫直抵云南腾冲的铁路,刻不容缓。一旦铁路贯通,整个云南的矿产财富将如探囊取物。清国军队?呵,他们那些古老的抬枪和生锈的前膛炮,在女王陛下的马克沁机枪和野战炮面前,不过是纸糊的玩具。云南,将成为帝国皇冠上又一颗璀璨的明珠…”
落款是一个清晰的花体签名:Valentine R. wilcox, Lt. col.
整个签押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烛火在不安地跳跃,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将地图上那些蓝色的毒蛇、红色的圆圈和那页充满傲慢与贪婪的日记,映照得更加狰狞刺眼。
窗外,凄风苦雨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而绝望的呜咽,仿佛在为那个已然沉沦的王国和这片即将面临风暴的土地悲鸣。
刘岳昭的手,一直按在冰冷的书案边缘。他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地图上那条直插云南心脏的蓝色铁路线,日记本里那句“纸糊的玩具”,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染血的地图和那本罪恶的册子,落在对面墙壁上悬挂的巨幅大清疆域舆图。
那象征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广袤山河,此刻在摇曳的烛光下,竟显得如此脆弱,那道滇缅边境的细线,仿佛随时会被那蓝色的毒蛇一口咬断。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夹杂着滔天的愤怒,从他脚底直冲头顶,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冻结、焚毁。
“豺狼……豺狼之心!”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的低吼,打破了死寂。
岑毓英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震得茶碗跳起,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他双目赤红,须发戟张,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死死盯着地图上那些红色的锡矿标记。
“欺人太甚!亡了缅甸还不够?竟敢把爪子直接伸到我云南地界,窥伺我矿藏,图谋我疆土!当真是……当真是视我天朝如无物了?!”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颤抖,胸膛剧烈起伏,那身湿透的斗篷随着他的喘息而起伏不定。
刘岳昭深吸一口气,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仿佛带着铁锈味,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
他绕过书案,走到依旧匍匐在地、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觉敏王子身边。
他弯下腰,伸出双手,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托住了觉敏王子的双臂,将他从冰冷的地面上搀扶起来。
入手处,隔着湿透的粗布袈裟,只觉臂骨嶙峋如柴,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
“王子殿下,” 刘岳昭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磐石般的稳定力量,“血仇国恨,刻骨铭心。本督……感同身受。”
他直视着觉敏那双被绝望和仇恨烧得通红的眼睛,“殿下千难万险,舍命将此警讯送达,于我云南,于天朝,皆有大功!此恩此义,刘岳昭铭记于心!殿下请安心暂居督府,一切自有本督安排。”
觉敏王子被刘岳昭有力的手臂托着,身体依旧止不住地颤抖。
听到这番话,他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点疯狂燃烧的炭火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冰冷的雨水,滚滚而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刘岳昭的官袍前襟,仿佛那是他在这惊涛骇浪中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刘岳昭转向何顺,声音恢复了封疆大吏的威严:“何顺!”
“卑职在!”
“立刻安排王子殿下沐浴更衣,延请府中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安置在后园最僻静、最安全的‘听雨轩’,派最可靠的心腹亲兵日夜轮守!王子殿下的身份、行踪,列为绝密!若有半分泄露,提头来见!”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嗻!卑职遵命!” 何顺肃然抱拳,额头渗出汗珠,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虚脱的觉敏。
觉敏被搀扶着,一步一挪地向外走去。
临到门口,他艰难地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书案上那染血的诏书、地图和日记本,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只留下一个凄绝而悲凉的眼神,随即消失在门外更深的雨幕与黑暗之中。
签押房内,只剩下刘岳昭与岑毓英两人。
沉重的木门重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也隔绝了那个流亡王子的悲泣。
然而,空气中弥漫的血腥、绝望与巨大阴谋的气息,却更加浓重地压了下来。
岑毓英几步抢到书案前,再次死死盯住那张被红蓝铅笔涂画得面目全非的地图,尤其是那道刺入云南的蓝色箭头和那些红色的锡矿圈,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刘公!英夷亡缅在前,窥滇在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这已非疥癣之疾,实乃心腹大患!若再优柔寡断,坐视其铁路修至八莫,兵锋直指腾越(腾冲),则我滇省门户洞开,膏腴之地尽入虎狼之口!届时,悔之晚矣!”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灼灼逼视着刘岳昭,“必须即刻应对!断不能使其在滇缅边境站稳脚跟!”
刘岳昭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踱步到窗边,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户。
一股裹挟着冰冷雨丝的劲风瞬间灌入,吹得案上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也将他额前几缕灰白的发丝吹得凌乱。
窗外,是总督府后园沉沉的夜色,无边无际的黑暗和连绵不绝的雨声,仿佛象征着深不可测的未来。
他迎着冷风,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似乎让他滚烫的头脑稍稍冷却。
“中丞所言极是。” 刘岳昭的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异常冷静,带着一种千钧重压下的决断。
“英夷挟新胜之威,气焰正炽。其志在铁路,意在矿藏,其心……在我云南全境!”
他霍然转身,目光如电,重新投向书案上的地图和那份《泰晤士报》。
“然则,滇省久处边陲,营伍废弛,器械老旧,如何能挡其坚船利炮?朝廷态度暧昧,海防塞防之争未休,中枢重心在北不在南,能予我滇省多少支持?难!难!难!”
他连说三个“难”字,每一个字都沉重无比。岑毓英脸上肌肉抽搐,刚想开口争辩,却见刘岳昭猛地抬手制止了他。
“然则,” 刘岳昭话锋一转,眼中爆射出锐利如鹰隼的光芒,那是一种绝境之中被逼出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再难,亦不能坐以待毙!英夷欲以铁路叩我边关,我便先筑起一道铁壁!他仗火器之利,我便还以更利之火器!他恃强凌弱,我便募敢死之士,以血肉之躯,填我山河!”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
“事急从权!管不得那许多繁文缛节、清流物议了!此乃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
岑毓英精神大振,眼中燃起熊熊战意:“刘公!如何‘铁壁’?如何‘非常之法’?毓英愿效死力!”
刘岳昭快步走回书案后,铺开一张空白的奏事笺,提起饱蘸浓墨的紫毫笔,手腕沉稳,落笔如风:
“其一,火器乃当务之急!即刻以总督、巡抚衙门联名,六百里加急密函,飞递湖南提督周宽世!”
笔锋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字字千钧。
“周军门乃湘军宿将,与洋商多有交道。着其不惜一切代价,火速秘密采购德意志克虏伯新式后膛钢炮,数量……暂定百门!所需炮弹、引信,多多益善!银子……”
刘岳昭笔锋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随即重重落下。
“先从藩库、盐税、厘金中紧急挪垫!若有不足,本督与中丞联名,向两湖、两广相熟之督抚,拆借!押上你我顶戴功名作保!务必办成!此为铁壁之基!”
岑毓英听得血脉贲张,用力点头:“克虏伯后膛炮,确为当世利器!周军门素有门路,此事交他,当可放心!银子……砸锅卖铁,也要凑出来!”
“其二,” 刘岳昭笔走龙蛇,毫不停顿。“兵员!器械再利,终需人操!即刻在滇省全境,尤其是滇西、滇南边地,广贴告示,大张旗鼓招募新勇!告示上就写——”
他略一沉吟,笔锋落下八个遒劲大字:“募勇御侮,保境安民!”
“要挑最好的青壮!身家清白,吃苦耐劳,尤重边地熟悉山林、性情剽悍之民!许以厚饷,优加抚恤!此事,中丞,你亲自督办!以巡抚衙门行辕名义,放手去办!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募得精壮万人!此为铁壁之骨肉!”
“好!‘募勇御侮,保境安民’!名正言顺!”
岑毓英眼中精光爆射,用力一拍大腿,“滇西边民,自古悍勇,尤擅山地林战!加之英夷亡缅,边民震恐,此告示一出,必有热血男儿景从!万人之数,毓英立军令状,三个月内必成!”
“其三,” 刘岳昭的笔锋更加凝重,墨色更深,“情报!英夷勘探队已深入怒江峡谷,此乃其铁路计划之先锋耳目!必须严密监控其动向!着腾越厅同知、永昌府知府,立刻选派当地最熟悉山川地理、精通土语、胆大心细之土弁、猎户、行商,组成精干小队,乔装改扮,深入高黎贡山、怒江峡谷一线!无需与英人冲突,只需牢牢钉住他们!将其测绘路线、扎营地点、人员多寡,巨细靡遗,飞报督抚衙门!同时,”
他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严密监视八莫方向一切英军调动、物资囤积迹象!飞鸽、快马,双线并进,情报一日一报!绝不可使其在我卧榻之侧从容布置!此为铁壁之耳目!”
“此策甚妙!以土制洋,以静制动!” 岑毓英抚掌,“我立刻拟具密令,选派得力人手,星夜发往腾越、永昌!”
“最后,” 刘岳昭搁下笔,拿起那张写满决策的笺纸,墨迹淋漓,字字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你我联衔,即刻拟写奏章!将英夷东进之野心、缅甸亡国之惨状、王子告警之事实、滇省危殆之情形,据实上陈!重点言明英人图谋云南锡矿、修建铁路之危害,远甚于西北边陲之动荡!恳请朝廷,速调精兵劲旅增援滇省,特拨专款以充边备!此奏……言辞务求恳切,然亦要字字惊心,务必震动天听!”
岑毓英重重点头,脸上是豁出去的刚毅:“正该如此!即便触怒中枢,此奏也非上不可!云南若失,西南震动,国门洞开,其祸更烈于西北!”
刘岳昭将墨迹未干的密令交予岑毓英:“中丞,火器、募勇、情报三事,刻不容缓!你连夜部署,明日即行!此奏章,由本督亲拟!你我分头行事!”
“遵命!” 岑毓英双手接过密令,如同接过千钧重担,再无二话,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入门外依旧滂沱的雨幕之中,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
签押房内,再次只剩下刘岳昭一人。风雨声更大了,疯狂地拍打着门窗。
他慢慢坐回书案后的太师椅,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孤独的崖柏。
目光再次掠过那染血的诏书、那被红蓝铅笔分割的地图、那本沾着血手印的军官日记……最后,停留在那份《泰晤士报》醒目的标题上:“the Sun Never Sets on the british Empire”(不列颠的太阳永不落)。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在摊开的奏章用纸上,重重写下了第一行字:
“臣刘岳昭、岑毓英,冒死泣血跪奏:西南边陲,祸在眉睫,英夷鲸吞缅甸,其锋直指滇省……**”
墨迹在纸上迅速洇开,如同边疆将倾的危局,浓重得化不开。
窗外,是昆明城无边无际的、寒冷的夜雨,以及深不可测的黎明前的黑暗。
数日后,滇西边陲,腾冲厅辖下的小镇猴桥。
一场秋雨刚过,湿漉漉的泥地上还汪着浑浊的水洼,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腐烂落叶的气息。
小镇中心那株虬枝盘结、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老榕树下,原本是乡民聚集闲话的场所,此刻却围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一张新刷了浆糊、墨迹淋漓的大幅告示,赫然贴在老榕树粗糙皲裂的树干上。
告示顶端,“募勇御侮,保境安民”八个碗口大的楷书,在雨后微弱的阳光下,透着一股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落款处,“钦命巡抚云南等处地方提督军务兼理粮饷岑”的鲜红大印,如同凝固的血块,刺眼夺目。
一个穿着半旧长衫、留着山羊胡的乡塾先生,被众人推搡着,站在告示前,清清嗓子,朗声念道:
“……兹因西南边事日亟,英夷凶焰嚣张,亡我藩属,窥伺边庭,其锋直指腾永!凡我滇省热血男儿,岂容家国沦丧,父母妻儿受辱?特此广募忠勇之士,入营效力!月饷足银四两,米粮一石!阵亡者,优加抚恤;立功者,不吝重赏!……”
“月饷四两!米粮一石!” 人群中爆发出低低的、压抑不住的惊呼。
这待遇,对于滇西边地许多终年劳苦也仅得温饱的汉子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厚禄!
“英夷……真打过来了?” 一个满脸皱纹、裹着破旧头帕的傈僳族老猎人,操着生硬的汉话,声音里带着惊疑和恐惧。
“可不是!” 旁边一个穿着对襟短褂、像是常跑缅甸的行商汉子,立刻接口,脸上带着后怕。
“我上月刚从八莫那边逃回来!天杀的英国兵,黄头发蓝眼睛,跟鬼一样!枪炮厉害得很!见人就抓,见东西就抢!缅王的宫殿都给占了!听说……听说他们的探子,扛着怪模怪样的镜子(罗盘、经纬仪),已经钻到咱们怒江边上的大山里去了!指不定哪天,那吃人的铁牲口(火车)就顺着山沟沟开过来了!”
“钻到怒江边上了?” 几个精壮的山里汉子脸色顿时变了。
怒江,那是他们的家!祖祖辈辈生息的地方!那些蓝眼睛的鬼佬,竟然钻到了家门口?
一股混杂着惊惧、愤怒和不安的情绪,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在人群中迅速蔓延开来。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一阵骚动。
几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号褂、腰挎腰刀的绿营兵丁,簇拥着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顶戴官帽的武官挤了进来。
那武官正是腾越镇标下的一个守备,姓赵,人称赵大胡子,性情粗豪,在边地颇有些威望。
他站到告示前,目光如电般扫过人群,声如洪钟:
“都听清楚了!岑中丞的告示,白纸黑字,红通通的大印!不是儿戏!咱们云南,咱们腾冲、
保山,就是大清的门户!洋鬼子占了缅甸不算完,还想占我们的家!抢我们的锡矿!修他们的铁牲口路!问问你们自己,能答应吗?让那些蓝眼睛红头发的鬼佬,骑着铁牲口闯进咱们寨子,祸害咱们的姐妹,挖咱们祖坟边的山?”
“不能!” 人群中爆发出几声零星的、带着血性的嘶吼,是几个年轻气盛的后生。
“对!不能!” 赵守备猛地拔高声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是带把的爷们儿,就拿起枪,跟老子走!跟着刘总督、岑中丞,保家卫国!打他狗日的洋鬼子!朝廷发足饷,给饱饭!死了是英雄好汉,朝廷养你全家!活着立功,升官发财!总好过窝窝囊囊在家,等着洋鬼子打上门来,当亡国奴!”
他猛地一拍腰间的刀柄,发出“呛啷”一声脆响,“有种的,今天就跟我去镇标营报名!不敢去的,趁早滚回家抱娃娃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这番粗粝却直抵人心的话语,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沸水。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那些原本还在犹豫、恐惧的汉子,被“亡国奴”三个字和“升官发财”的许诺狠狠刺激着,被赵守备的豪气所感染,眼睛渐渐红了。
“妈的!干了!总比等死强!” 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傈僳族汉子猛地扒开人群,大步走到赵守备面前,胸膛拍得山响,“我岩桑!打猎的!会使火铳!算我一个!”
“还有我!汉人,李石头!种地的!有力气!” 又一个敦实健硕的年轻后生挤了出来。
“算我一个!刀老三!赶马帮的!走过野人山,熟悉路!”
“我!……”
“我也去!……”
群情激奋,越来越多的手举了起来,越来越多的汉子从人群中挤出,围拢到赵守备身边。
那面刚刚竖起、插在老榕树旁、写着“募勇御侮”四个大字的杏黄旗,在潮湿的秋风里猎猎招展,那抹亮黄色,在阴沉的天色和攒动的人头映衬下,显得格外醒目,如同一簇在绝境中点燃的、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焰。
赵守备看着眼前越聚越多的精壮汉子,虬髯掩盖下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欣慰与沉重疲惫的笑意。他大手一挥:“好!都是好汉子!跟我走!”
人群骚动着,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流,开始随着赵守备和那面杏黄旗,向镇外的军营方向涌动。
嘈杂的脚步声、兴奋的议论声、粗重的喘息声,打破了小镇雨后短暂的宁静。
然而,就在这股由愤怒、求生欲和一丝被点燃的虚幻希望所驱动的人流外围,在那株古老榕树浓密树冠的阴影遮蔽下,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一个戴着宽檐竹笠、身穿本地人常见靛蓝土布短褂的身影,一直静静地伫立着,仿佛与粗糙的树皮融为了一体。他微微低着头,竹笠的阴影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当人群开始移动,当那面杏黄旗在风中呼啦啦地展开时,他才极其缓慢地、不易察觉地抬起了头。
竹笠下,一双锐利如鹰隼、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蓝色眼眸,飞快地扫过那面招展的旗帜,扫过群情激愤涌向军营的人流,最后,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钢针,死死钉在了远处——那云雾缭绕、莽莽苍苍、如同巨大屏障般耸立在地平线上的高黎贡山山脉。
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个冷酷而充满嘲讽的弧度。
宽大衣袖的掩盖下,他的右手正稳稳地托着一个黄铜外壳、打磨得锃亮的精密罗盘。罗盘的玻璃表蒙在阴天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中央那根细如发丝的磁针,正微微颤抖着,最终稳定地指向西北方向——怒江大峡谷那深不可测的莽莽群山深处。
无声地,他合拢了罗盘的黄铜盖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随即,这个靛蓝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后一步,更深地融入老榕树盘根错节的阴影之中,转瞬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面杏黄色的“募勇御侮”大旗,依旧在猴桥镇潮湿的秋风里,奋力地、孤独地飘扬着,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