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混着药味在营房里发酵,像团发馊的浆糊粘在喉咙里。李晟后背的纱布渗着血,把毡子染出片暗红,他却盯着羊皮纸上的朱砂标记,眼白里的血丝快爬到瞳孔里。陈玄礼的牛皮靴在夯土地上碾出深痕,突然停在矮几前,食指关节敲得羊皮纸哗哗响:“昨儿西市那场火——”他猛地咳了两声,从腰间扯下水囊灌了口酒,“烧的根本不是什么胡商货栈,是张垍藏密信的地窖!”
郭曦往伤口上撒金疮药,疼得肩膀直抽,却没停下手里的动作:“老子的人亲眼看见,吐蕃人穿的回鹘袍子底下,露出半截镶珊瑚的藏刀。”他抓起案上的密报往地图上一拍,“韦家那几处庄子,夜里运进去的不是粮食——是三棱弩箭!赵德柱那狗东西,把金光门的滚木礌石全换成了空箱子!”
“啪”地一声,李晟拳头砸在矮几上,震得朱砂笔滚到地上:“调我的陌刀营!老子带三百人——”
“你连甲胄都穿不上!”陈玄礼猛地按住他肩膀,掌心触到纱布下滚烫的皮肉,“赵德柱手里有金光门的城防图,咱们一动,他能把瓮城的守军全调来堵门!”
营房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上官婉儿的狐裘大氅扫过门槛,带进来半截北风。她怀里没抱皇子,素色裙角沾着星点泥渍,显然是从冷宫方向过来的。陈玄礼三人刚要行礼,却见她抬手止住,指尖划过地图上的金光门标记,袖口露出道淡青色的旧疤——那是当年遇刺时留下的。
“韦家想借吐蕃人的刀杀人,”她的声音像冰水里泡过的银针,“可吐蕃大相尚结赞不是傻子。他要的是里应外合,不是替韦氏陪葬。”婉儿忽然抬头,目光扫过李晟腰间的陌刀穗,“李将军,你说若是尚结赞知道,陛下已经绕过陇右,带着玄甲军到了陈仓……”
李晟一愣,随即眼底燃起精光。他想起去年在青海湖边,吐蕃斥候看见他的陌刀阵时,眼里那抹恐惧。
“郭将军,”婉儿转向正在缠绷带的郭曦,“你派去张府的细作,能分清韦家死士和寻常仆役么?”
“能。”郭曦扯断绷带,肋下的血痂又渗出血来,“那帮死士左耳后都有刀疤,是当年韦坚训练的标记。”
“很好。”婉儿从袖中掏出半片金叶子,“今夜子时,让你的人扮成送炭的奴仆,把这个塞进张垍书房的炭盆里。”金叶子上用朱砂写着两个小字:“事泄”。
陈玄礼盯着金叶子,忽然拍腿大笑:“妙!张垍那老狐狸见了这东西,必定以为吐蕃人要灭口,急着调赵德柱的人去护他!”
“赵德柱一离开金光门,”李晟撑着矮几站起来,伤口的血浸透了中衣,“我的陌刀手就能趁机控制瓮城。陈老将军,您带羽林军堵住他的退路——”
“不。”婉儿摇摇头,指尖点在西市的位置,“让赵德柱去西市。韦家货栈的地道直通金光门,他要逃,必定走那条秘道。”她忽然看向窗外,天边已经泛起铁青色,“郭将军,你派去金光门的人,记得带几桶桐油。”
郭曦先是一愣,随即咧嘴笑了,露出颗被箭射缺的犬齿:“末将明白,地道口的柴火堆该换换了。”
营房外突然传来马蹄声,是巡夜的斥候回来了。婉儿转身时,狐裘大氅扫过案上的密报,露出一角淡黄色的绢纸——那是今早从冷宫传出的,皇后娘娘的手书。
暗河的水像冰锥子似的往骨头缝里钻,李琰的靴子里早已灌满了水,每走一步都能听见“咕唧”声。宇文拓的火把在前面忽明忽暗,照亮了前方犬牙交错的冰棱,那些玩意儿比宫里的铡刀还锋利,在水里投下阴森的影子。
“踩我脚印走!”宇文拓的声音被水流声撕成碎片,“右边第三块石头是空的!”
李琰盯着老人踩过的地方,却见那石头突然往下一沉——根本不是石头,是块冻在水里的骷髅头!他脚踝猛地扭了一下,整个人踉跄着撞向左侧岩壁,肩膀立刻传来刺痛——不知什么时候,岩壁上挂着半截生锈的锁链,链头还拴着块破烂的甲胄,上面“陇右道”的字样已经被冰水泡得模糊。
“是前朝戍卒!”宇文拓用撑杆拨开一具漂过来的骸骨,那人腰间还缠着箭囊,“鹰愁涧以前是军防要道,后来山崩堵住了路,这些人就……”他没说完,火把照亮了岩壁上的抓痕,密密麻麻,像无数只手在抠挖岩石。
宇文霜忽然拽了拽李琰的袖子,小姑娘的睫毛上结着冰碴,却指着前方低声道:“贵人看,那儿有光!”
李琰抬头望去,透过冰棱的缝隙,隐约看见前方有片椭圆形的光斑,像块被揉皱的银箔贴在天幕上。那是出口!他忽然想起婉儿说过,冬至日的太液池冰面会裂开细缝,阳光照进去,能看见池底的锦鲤——此刻这光斑,竟比任何宝石都璀璨。
“快到了!”宇文拓加快了脚步,火把照亮了前方的浅滩,那儿有块露出水面的巨石,形状像只卧着的老龟。突然,他的撑杆猛地顿住,钩子勾住块漂浮的木板——那是半扇柜门,上面用朱砂画着个狰狞的鬼脸。
“糟了!”宇文拓脸色剧变,“这是山匪的标记!他们在水里下了——”
话音未落,右侧水面突然炸开!一根缠着藤蔓的竹矛破土而出,擦着李琰的耳垂扎进岩壁,尾端的羽毛还在嗡嗡颤动。紧接着,前方浅滩传来一阵哗啦水声,十几个浑身裹着水草的人钻了出来,手里的长刀在火光下泛着青芒。
“活的!”为首的汉子缺了只眼睛,刀疤从额头划到嘴角,“抓活的去换粮食!”
李琰腰间的佩刀早在攀爬时遗失了,此刻只能抄起块石头攥在手里。宇文霜不知何时摸出把匕首,那是宇文拓给她削果子用的,此刻却在她手里握得发白。宇文拓将火把往石缝里一插,长撑杆横扫出去,钩子勾住最近的山匪手腕,猛地一拽——那汉子惨叫着栽进水里,立刻被急流卷走了。
“护着陛下先走!”宇文拓大吼一声,撑杆在空中划出个半圆,“出口在左前方!别回头!”
李琰刚要抬脚,却见山匪们甩出绳索,套索在空中划出弧线,直奔宇文霜而去。小姑娘惊叫一声,匕首脱手,被绳索缠住了脚踝。缺眼汉子狞笑着扑过来,手里的刀直奔她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李琰手中的石头狠狠砸出!正中那人面门!山匪惨叫着踉跄后退,却拽着绳索将宇文霜拖向水中。李琰扑过去抓住她的手,却感觉一股巨力猛地拉扯,两人同时栽进急流!
“贵人!”宇文霜的喊声被水流吞没,她的手在李琰掌心滑动,眼看就要脱开。忽然,腰间一紧——是宇文拓扔来的牛皮绳!老人不知何时解下了腰带,正趴在浅滩上,用撑杆勾住一块礁石,青筋暴起的手臂死死绷住绳索。
李琰拼尽全力拽住宇文霜,借着绳索的力道往浅滩游去。山匪们再次甩出套索,这次瞄准的是宇文拓!缺眼汉子狞笑着逼近,刀锋已经抵住老人后心——
“砰!”
一声闷响,像是冰块撞击岩石。缺眼汉子突然瞪大双眼,喉间涌出血泡,直挺挺栽进水里。李琰这才看见,宇文霜手里攥着块带血的石头,小姑娘的指甲缝里渗着血,却对着他露出笑容,小虎牙上还沾着血丝。
“快走!”宇文拓猛地起身,撑杆挥向冲过来的山匪,“他们还有同伙!”
三人跌跌撞撞往出口跑,李琰感觉脚踝被什么东西缠住,低头一看,是条手臂粗的水草,正顺着水流缠紧他的小腿。宇文霜立刻蹲下,用匕首割断水草,刀尖却在这时折断——不知什么时候,刀刃已经卷了口。
出口近在眼前,光斑越来越大,甚至能看见外面的积雪。李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破空声,本能地扑倒在地——一支竹矛擦着他后背飞过,钉在前方的冰棱上,尾羽还在颤动。
“进去!”宇文拓猛地推了他们一把,“我断后!”
李琰咬咬牙,拽着宇文霜冲进出口。水流突然变得平缓,前方出现一片斜坡,积雪覆盖的地面延伸到远处。他们连滚带爬地冲上雪地,回头望去,宇文拓正挥舞着撑杆,与最后几个山匪搏斗。老人的火把不知何时熄灭了,只能看见撑杆的钩子在月光下划出冷冽的弧线。
“爷爷!”宇文霜哭喊着要冲回去,却被李琰死死抱住。忽然,暗河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像是山体崩塌,出口处的冰棱纷纷坠落,堵住了洞口。宇文拓的身影最后一次出现在光影中,他举起撑杆,在空中画了个圈——那是宇文家“平安”的手势。
李琰紧紧搂着宇文霜,感觉小姑娘的身体在剧烈颤抖。远处传来马蹄声,是接应的驿站人马。他抬头望向星空,北斗七星清晰可见,忽然想起婉儿说过,迷路的人只要跟着北斗走,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走吧。”他轻声说,替宇文霜拂去头上的雪花,“等回到长安,朕带你去看太液池的冰灯。”
小姑娘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却用力点点头。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朝马蹄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身后,鹰愁涧的风声渐渐消失,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在月光下延伸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