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双重生活的裂痕
2003年霜降那天,雷小红在蛋糕店后厨发现了那支口红。豆沙色的外壳滚落在面粉袋旁,盖子内侧还沾着新鲜的唇印,与她惯用的玫瑰色截然不同。她攥着口红站在操作台前,窗外的梧桐叶正扑簌簌掉进牛奶箱,远处传来学校放学的铃声——那是蓝阿俊每天回家的时间。
\"阿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绷到极致的钢丝,\"这是谁的?\"
正在解围裙的男人背影突然僵住。八年了,他早已习惯了在石家庄做\"邓小刚\",习惯了雷小红喊他\"小刚\",习惯了每天清晨揉面时听收音机里的河北梆子。但此刻,妻子语气里的陌生让他后颈泛起冷汗。
\"进货时掉的吧。\"他转身时已换上温和的笑,伸手去接她手里的口红,\"你知道我每天接触那么多女顾客......\"
啪!口红被拍在面粉堆里。雷小红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王芳说,看见你带个穿旗袍的女人去了中山路的照相馆。\"
空气瞬间凝固。蓝阿俊盯着妻子颤抖的肩膀,突然想起1995年那个雪夜,她在石家庄火车站接他时,也是这样缩着肩膀,睫毛上挂着冰晶。那时她还不知道\"蓝阿俊\"已经\"死\"了,还以为自己等来的是淘金归来的爱人。
\"她是......\"他开口,却听见玻璃门被推开的声响。穿校服的少年跑进来,书包带子上的钥匙串叮当作响——那是他们十岁的儿子雷大俊。
\"爸,\"少年举着满分的数学卷子,\"老师说周末去秋游......\"
\"先回屋写作业。\"蓝阿俊的声音突然冷下来。雷大俊愣住了,他从未见过父亲用这种语气说话。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带着蛋糕香气,会用刮奶油的抹刀在他掌心画小鸭子。
当晚,蓝阿俊没有回家。雷小红在客厅坐到天亮,晨光中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眼角已有了细纹,而那个人,连皱纹都不肯留给她。她摸出藏在饼干罐里的相册,第一页是1996年的合影,穿牛仔外套的男人左臂搭着邓小刚,两人笑得像亲兄弟。
\"原来你早就打算好了。\"她对着照片轻声说,指尖抚过邓小刚鼻梁的黑痣,\"连儿子的名字,都要跟你偷来的人生挂钩。\"
2006年的冬天,石家庄某派出所里,陈默看着眼前的\"邓小刚\"皱起眉头。男人因盗窃电动车被抓,却坚持说自己叫\"邓小刚\",可暂住证上的地址与户籍信息不符,左小臂也没有邓小刚档案里的电击伤疤痕。
\"身份证呢?\"办案民警敲着桌子。
\"丢了。\"男人低头盯着自己的掌心,那里有块淡淡的烫伤疤,是三年前烤蛋糕时留下的,\"你们可以查前科,我2002年在正定县......\"
陈默突然想起什么,调出全国在逃人员数据库。屏幕蓝光映在他脸上,1995年招远劫杀案的\"小福建\"照片模糊不清,却有双与眼前男人极为相似的眼睛。他摸出放大镜,仔细比对两人耳后的痣——位置相同,形状相似,只是照片上的痣颜色更深。
\"做过激光祛痣?\"他突然问。
男人猛地抬头,喉结滚动:\"警官,你说什么?\"
服刑档案显示,\"邓小刚\"因盗窃罪被判八年,狱中表现\"沉默寡言,刻意避免集体活动\"。狱医记录提到,他曾以\"皮肤过敏\"为由拒绝体检,洗澡时总是最后一个,且从不使用公共浴室的镜子。
\"他好像很怕别人看到他的身体。\"时任狱警的老张回忆,\"有次我帮他捡肥皂,发现他左肩胛骨有块疤,像片枫叶。他立刻把衣服抢过去,眼神......跟被踩住尾巴的狼似的。\"
陈默在笔记本上画下枫叶形状,旁边标注\"胎记?烫伤?\"。2014年出狱后,\"邓小刚\"消失在监控盲区,直到2025年与吴小峰在龙游县作案,因小梅家的盗窃案暴露——而这一切,都源于他忘记出理的那颗黑痣。
\"其实他本可以躲得更久。\"李建军翻看着蓝阿俊的服刑记录,\"2006年那次,如果不是他主动提及正定县的盗窃前科,我们根本不会怀疑。\"
\"因为正定县的案子,真正的邓小刚也参与了。\"陈默调出2002年的卷宗,\"两人同年同月在同一地点作案,却从未同时落网。蓝阿俊是在模仿邓小刚的犯罪轨迹,让警方以为他们是同一个人。\"
2014年出狱那天,蓝阿俊在火车站买了顶黑色帽子。镜子里的男人鬓角已有些灰白,他摸了摸后颈,那里的黑痣经过三次激光治疗,只剩淡淡的印记。他想起狱友说的话:\"出去后换个活法吧,老这么绷着,迟早得疯。\"
可他怎么换?从1995年在金矿里接过那把刀起,他的人生就只剩下\"扮演他人\"这一条路。在石家庄,他是爱老婆孩子的蛋糕店老板;在监狱里,他是沉默寡言的盗窃犯邓小刚;现在,他需要成为另一个人,也许是吴小峰的同伙,也许是某个工地的农民工。
吴小峰是在网吧认识的,那孩子总盯着他后颈看:\"哥,你这儿有颗痣,跟我老家一个叔似的。\"蓝阿俊慌忙扯高衣领,心想幸好没完全去掉。他们搭档作案,他负责开锁,吴小峰负责望风,分工明确,就像当年在金矿里,他负责引开保安,雷大明动手杀人。
直到那天,他在小梅家楼下看见猫眼反光。本该在撬锁的吴小峰不见了,门把手上挂着串钥匙——他突然想起1995年招远那个司机,临死前也是这样把钥匙扔出来,钥匙串上挂着个平安符,晃得他眼睛发疼。
\"所以你故意拿走菜刀,\"陈默在审讯室里盯着他,\"不是为了盗窃,是为了销毁指纹?\"
蓝阿俊沉默地盯着桌面。是的,他看见猫眼后就知道大事不妙,厨房的菜刀上有他的指纹,必须带走销毁。可他没想到,吴小峰那孩子会临时起意偷电脑,更没想到,那家人装了高级防盗锁,而他的开锁技术,早已比不上二十年前。
\"你怕暴露身份,所以连撬锁都不敢用真本事。\"陈默叹了口气,\"其实从你用'邓小刚'身份服刑那天起,就注定会有这么一天。口音、胎记、黑痣,这些东西不是你想抹就能抹掉的。\"
蓝阿俊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悲凉:\"十年,我以为躲满十年就没事了。1995年到2005年,2005年到2015年......\"他抬起头,眼里有血丝密布,\"你们知道吗?每年除夕我都要对着镜子给自己拜年,因为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我真面目的人,只有我自己。\"
雷小红在蛋糕店门口站了很久,玻璃上贴着\"旺铺转让\"的红纸,浆糊还没干。她摸出钥匙打开门,空气中还残留着奶油和肉桂的香气,像一段不肯消散的旧梦。柜台后的墙上,还挂着那张三人合影,邓小刚的黑痣被她用马克笔涂成了黑点,像滴永远擦不掉的血。
\"妈,\"雷大俊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他真的是我爸吗?\"
少年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迷茫。雷小红想起庭审那天,蓝阿俊看见儿子时眼里闪过的光,像流星划过深渊,转瞬即逝。她伸手抱住儿子,闻着他校服上的洗衣粉味道,突然想起1995年冬天,那个自称\"邓小刚\"的男人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轻声说:\"大俊,爸爸希望你一生平安。\"
\"他是,\"她轻声说,\"但他更像是个偷了别人人生的贼,连给儿子起名的权利,都是偷来的。\"
陈默在整理蓝阿俊的潜逃路线图时,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巧合:他每次身份暴露,都与\"12月24日\"有关——1995年案发,2003年婚外情败露,2025年被捕。平安夜,本该是团圆的日子,对他来说却是命运的绞索,每年都会收紧一圈。
\"也许这就是报应。\"李建军看着墙上的时间线,\"他以为能通过扮演别人逃脱惩罚,却不知道,每个谎言都需要用另一个谎言来掩盖,直到再也编不下去。\"
窗外,龙游县的冬雪开始飘落。陈默摸出蓝阿俊的服刑照片,对比着档案里的邓小刚,突然发现两人的耳廓形状截然不同。这么明显的差异,为什么当年没人发现?也许因为人们总是愿意相信档案上的文字,却忽略了文字背后那个真实的人。
他拿起钢笔,在案件总结栏写下:\"身份可以被盗用,人生可以被伪造,但人性的裂痕永远存在。就像蛋糕店橱窗上的雾气,无论擦多少次,总会有新的水汽凝结,露出背后真实的模样。\"
墨迹未干,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陈默望向窗外,蓝阿俊曾住过的出租屋方向腾起浓烟,也许是哪个粗心的住户忘了关火。但他知道,有些火永远无法被扑灭,比如埋在心底二十年的罪孽,终将在某个雪夜,烧穿所有精心编织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