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心事,程惠君在宾馆里连睡了好几天,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曹小秃联系上欧阳老师,原来老师出国了。程惠君约了一个在海大读博士的男同学一起去看望他。
欧阳老师精神不错,说自己身体恢复得很好,让学生们放心。程惠君和那个男同学也觉得老师出国转了一圈,回来变得神采奕奕了。
老师给他们俩一人拿了几袋哈尔滨红肠和一个大列巴,程惠君以为是年前景妍买回来的那些,一看生产日期,是最近几天的。
从老师家出来,两个人道了别。
景妍安全,老师身体很好,和曹小秃视频,妈妈被照顾得不错,和女婿相处得也愉快,程惠君的心终于能放下了
拿出手机正要订机票,寻亲网的工作人员打来电话,说景妍的亲人联系上了,就在本市,明天十点到寻亲网的工作地点见面。
程惠君赶紧给景妍打电话,交代了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两人研究了怎么见面能不让江湛的人发现,如果有人跟踪如何应对。预备了几个应对方案,确保万无一失。
第二天早上,程惠君八点就出门了,坐上地铁往见面地点的反方向坐了几站地,又坐公交车倒了回来。提前两站下车,兜了几个大圈子,反复确定没有人跟踪,才到了和景妍的见面地——一个24小时便利店的外面。
程惠君正刷着手机等景妍,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是一个戴着口罩和帽子,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老太太。以为自己站的位置挡到老人家了,她往旁边挪了挪。
老太太又拍了她一下,程惠君问:“阿姨,你是需要帮助吗?”
对方用手指指自己。
程惠君上下打量了一下老太太,看穿戴也不像是要饭的,估计是个聋哑人。她用夸张的嘴型大声说道:“你,有事吗?”
老太太拉下一半的口罩,声小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学姐,是我。”
程惠君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瞳孔地震,瞪得老大,尖叫出声:“景妍,你怎么老成这样了?那王八蛋给你下毒了是吗?”
景妍弯着腰,学着老太太的仪态,搂着程惠君的胳膊,假装让她送自己过马路。边走边说:“我化的老年妆,这街上到处都是摄像头,万一被他……”
是路一鸣提醒景妍注意摄像头,江湛调个监控视频一点儿不费劲。还找了一个剧组的化妆师,给她化了一个连她自己都认不出来的老年妆。
程惠君恍然大悟,配合着景妍,搀扶着她,慢慢走向寻亲网的办公地址。
在办公大厅的外面,程惠君停住脚步。
“景妍,你别进去,我先进去看看那家人什么样。要是看起来面相不好,或者明显穷得叮当响那种,我就说我走错门了。要是看起来条件不错,挺面善的,我再喊你进去。”
景妍犹豫了一下,有点为难似的。“学姐,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你想啊,万一是那种条件不怎么样,有弟弟又重男轻女的家庭,你去给他们做扶弟魔啊?碰到那种见钱眼开的父母,江湛那王八蛋不来抓你,他们都能主动把你送回去。
那种穷得要命的,需要你贴补的家庭,还不得要挟你一辈子?到时候,你想离开江老变态都没底气了,皮都得被扒去三层。”
景妍皱着眉头,想想也对。能在十一月份的冬天把她扔在大街的人心得有多狠?自己就够苦的了,不能再让任何人拖累自己了。
她对学姐点点头:“听你的。”
程惠君像个单刀赴会的勇士一样,大义凛然地走进了会客厅。不到二十秒,里面传出来杀猪一般的声音。
“景妍,你猜你爸爸是谁?”
景妍进到会客厅,一眼就看到眼睛里满是期盼的欧阳老师,想都没想转身离开。程惠君见老师没反应过来,大喊着:“欧阳老师,她就是你女儿……那是景妍……那个老太太就是景妍……景妍就是你要找的亲生女儿……她化了老年妆……”
欧阳老师愣了几秒,不要命地追了出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工作人员和志愿者们。这老太太是谁啊?到底是她找儿子?还是那个中年男人找女儿?认亲仪式还没开始呢,怎么人都跑了?
程惠君好不容易追上景妍,把她拽到停车场,上了欧阳老师的车。
欧阳老师双手颤抖,车钥匙都插不进锁眼里,老泪横流。
景妍一滴眼泪都没掉,冷冷地坐在后车座上,周身带着沸腾的恨
意。
程惠君一个劲儿地劝她:“景妍,不管怎么样,听欧阳老师说说
到底怎么回事。你总得给老师个机会呀。”
景妍不说话,眼睛直勾勾的,毫无表情,喘着粗气。
欧阳老师根本说不出话来,抑制不住地崩溃痛哭,肩头一耸一耸的。没办法,程惠君只好叫了代驾。她不敢放手,怕景妍跳车跑了。
一个小时后,欧阳教授的家里。
程惠君挽着景妍的胳膊坐在长沙发上,欧阳教授坐在侧面的单人位,看着坚决不肯在他家里卸妆的自己的女儿。他仍然说不出话来,如雨的眼泪滑过脸上的皱纹。
茶几上放着dNA鉴定结果,鉴定意见显示:欧阳彝是景妍的生物学父亲。
程惠君轻轻推景妍。“景妍,你倒是说句话呀。”
景妍无动于衷,背着欧阳老师坐着的身体透露着抗拒和疏离。
欧阳老师抽噎着,努力地发出声音。“景妍,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这二十多年,你受苦了。”
景妍“哼”了一声,脸上是苦涩又鄙夷的笑。
“欧阳教授真是太客气了。”
欧阳老师面露不安和惭愧,眼泪又止不住地掉了下来。“爸爸妈妈不是故意的……”
景妍硬生生吞下了呼之欲出的眼泪,猩红的眼底投掷出仇恨。
“不是故意?你是说不是故意在十一月份的冬天把穿着单衣、裹着薄被的我扔在大街上吗?哈哈哈哈……我倒是建议你们直接掐死我来得更痛快。知识分子的虚伪果然是登峰造极,让人恶心透顶!”
最后四个字景妍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恨不得喷出胸腔中的怒火将这个曾经抛弃自己的人还有他丑恶的灵魂焚个干净。
她恨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如果不是被他们遗弃,她怎么会有二十几年寄人篱下的生活?看了多少脸色?吃了多少苦?掉了多少眼泪?她又怎么会在江湛那里受尽屈辱,遭了那么多罪?
欧阳老师好像明白了什么,回到卧室,取出一个档案袋。边走回来,边往外掏着里面的纸和照片。他的手抖得厉害,不小心将东西散落一地。
程惠君急忙蹲下和老师一起捡,景妍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程惠君手里握着几张照片,递给她看。“景妍,这是你小时候的照片,你看多可爱,胳膊像莲藕似的,一节一节。”
景妍忍不住斜眼瞟了一眼,原来自己小时候那么白、那么胖,月科里笑起来酒窝就那么明显。
欧阳老师连忙解释道:“照片后面都写有拍照日期。这是你妈妈,这是我,这是你外公、外婆,这张是爷爷奶奶抱着你。”
听到他提“爸爸、妈妈”,景妍马上把头转到另一边。
欧阳老师不停地用手擦着眼泪,努力地稳定好情绪,又递给景妍一张纸。
“景妍,这是你的出生证。你看,你出生是在七月,八月下旬在重庆丢的,这是当时我们的报案回执,上面有日期。我们怎么可能在十一月份把你扔了呢?”
听到这里,景妍一把抢过来,仔细地看着。没错,上面有报警日期,盖着红印,他没撒谎。
景妍坐正了身体,小声质问道:“那……那怎么能把我弄丢了呢?”
欧阳老师快速眨着眼睛,消化着眼里的泪水,却掩饰不了脸上的悲伤和痛苦。
“我当时在德国攻读完声乐硕士后在俄罗斯的一所大学里当老师,你妈妈是俄罗斯国家芭蕾舞团的舞蹈演员。结婚后,我们一直和你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生下你之后,我们决定回中国发展。当时我已经应聘到海大当老师,你妈妈也被海城舞蹈学院录用为芭蕾舞老师。
你四十多天的时候,我们带你回国。因为重庆夏天比较热,怕你身体适应不了,我们一家三口先在哈尔滨玩了几天。立秋后天气稍凉,我带着你和你妈妈回到了重庆。
那天,我领你爷爷奶奶去体检。你妈妈一个人在公园里带着你玩。你小时候长得白白胖胖,总是咧嘴笑,很是可爱,又是混血,很多人围着逗你玩。不知怎么,你妈妈昏睡过去,醒来就发现你丢了……”
欧阳老师啜泣着,程惠君不停地给老师递着纸巾。
“孩子,我们没有不要你。你丢了之后,全家发疯似的找你。爷爷奶奶都是中学老师,一辈子没有求过人。为了你,两位老人家找他们的学生、同事、同学……用尽一切资源。可是,就是找不到你……
你是两家的掌上明珠,我们怎么舍得把你扔在十一月份冬日的街头呀……”
欧阳老师双手捂住脸,哭得泣不成声,景妍也早已泪流成河。
程惠君推了推景妍,“赶紧叫爸爸呀,还等什么?”,
景妍走到欧阳老师的身边,蹲下身子,用手擦去他脸上的眼泪。
“爸爸!爸爸!我想叫爸爸好久了……”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二十几年的委屈和思念,在那一刻全都释放出来。
欧阳老师抬起头,嘴一张一翕,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泪如雨水。
“女儿呀……你想死爸爸了……”
父女二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程惠君也哭成了泪人。
“爸爸,我妈妈呢?”景妍问,她眼睛都哭肿了。
欧阳老师再次泪如雨下,很艰难地述说过去。
“你妈妈因为思念你,再加上强烈的自责……患上了精神疾病……”
看着相片里的妈妈景妍失声痛哭,那是一个美丽、端庄的女人,皮肤白皙,眉眼间有白种人的特征,头发却是黑的,还打着弯。
“妈妈她现在在哪儿?”
“你妈妈中文不是特别好,外公外婆认为她在母语环境里对治疗更有利,把她接回了俄罗斯。因为我要找你,所以留在中国。我每年寒暑假都会去看望她们,你和惠君上回来我这里吃的肉肠和大列巴就是你外公外婆邮来的。”
“妈妈她病得严重吗?”景妍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一边追问道。她难以想象,妈妈是有多痛苦才会疯掉。
“以前很严重,一度连我都不认识。也真是奇怪,这次我回去你妈妈已经认识我了,还会叫我的名字。有一天,我亲耳听到她喊你的小名。可惜,我再让她叫一遍,她就不肯了。我想,她看到你,也许病一下子就好了。”
欧阳老师的眼泪又开始止不住的掉落。
“爸爸……”
景妍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喊过爸爸,可是叫欧阳老师爸爸,却一点儿没有违和感。
“爸爸,我小名叫什么?”
欧阳老师笑了,抚摸着女儿白头发,满脸慈祥。
“我和你妈妈叫你‘嘟嘟’,因为你小时候又白又胖,一点儿都不闹人。饿了就嘟起小嘴要奶喝,吃饱了就露出两个小酒窝甜甜地笑。外公叫你‘阿丽娜’,俄语的意思是‘高贵、美丽’。
外婆叫你‘丹妮’,是蒙古语,意思是‘上帝是我的裁判官’,寓意正义。大名叫‘欧阳惠承’,是爷爷奶奶起的,是希望你福泽绵延,一生平安顺利。”
一旁的程惠君兴奋得叫出来:“哎呀,‘欧阳惠承’?你叫‘惠承’,我叫‘惠君’,缘份啊,大妹子。”
三个人同时大笑起来。一向清冷的欧阳老师家里终于充满欢声笑语了。对对喜鹊也感知到,纷纷来凑热闹,丝毫不吝啬清脆悦耳的叫声,仿佛在说:恭喜,恭喜。
阳光正好,玉兰花正艳。春风吹拂大地,迎春花打了苞,桃花、樱花袅娜着羞怯地展开笑颜。
这是景妍人生中最美丽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