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的瓦檐滴着连绵雨后的积水,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洛上云站在窗前,数着这些声响,直到老周推门进来,带来一个檀木匣子。
“老爷,按您吩咐,把老宅里师父的遗物都取来了。”
洛上云接过匣子,木质表面已经有些泛白,铜锁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绿锈。
这是师父去世后他亲手封存的遗物,十年来从未打开。
现在,沧浪帮的出现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过去。
铜锁在钥匙转动下发出艰涩的咔哒声,仿佛不情愿被开启。
匣子里整齐摆放着几件物品:一枚磨得发亮的铜钱,一把小木剑,一本手抄的《道德经》,还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洛儿亲启”。
洛上云的手指微微发抖。
师父去世前确实说过留了封信给他,但当时悲痛过度,竟把这事忘了。
现在这封信在手中,竟有种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预感。
信纸已经泛黄,墨迹却依然清晰:
「洛儿,若你读到这封信,说明为师已不在人世。有件事隐瞒你多年,如今是时候告知了。你不是我在路边捡的孤儿,而是我亲手从洛家带出来的。你本名洛云,是洛沧海之子...」
信纸从洛上云指间滑落。
洛沧海——沧浪帮的创始人,二十年前江湖上最神秘也最可怕的人物,据说因练功走火入魔而死。
自己竟然是那个魔头的儿子?
“老爷?”老周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洛上云摆摆手,弯腰捡起信纸,继续读下去:
「...洛沧海是我师兄,他创出《沧浪诀》后心性大变,竟要拿亲生儿子试刀。我连夜带你逃离,隐姓埋名。你体内流着洛家的血,天赋异禀,但切记,武学之道,修心为上。《断水三式》是我改良《沧浪诀》所创,去其戾气,存其精髓。若沧浪帮找上门来,万不可交出刀谱...」
信的最后是一幅简略的地图,标记着某个山洞的位置,旁边注明“沧海遗刻”。
洛上云将信紧紧攥在手中,胸口尚未痊愈的伤又隐隐作痛。
十年江湖,十年商海,他以为早已认清了自己是谁,现在却发现连出身都是谎言。
师父——不,师叔——将他抚养成人,传授武艺,却从未告诉他真相。
为什么?是保护他?还是怕他知道真相后重蹈生父覆辙?
“备马,我要去老宅。”洛上云突然说。
老宅在城外十里处,是师父生前居住的地方,也是洛上云学艺十年的场所。
自从经商致富后,他就很少回去,只是定期派人打扫。
如今策马行在熟悉的土路上,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老宅比记忆中更加破败,院墙上的爬山虎几乎覆盖了整个门楣。
洛上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杂草丛生,只有那棵老槐树依然挺立,树下磨刀的石台还在原处。
他径直走向后院的小武场,地面铺的青色石板缝隙间已经长出野草。
就是在这里,师父——现在他知道应该叫师叔——手把手教他握刀,一招一式地演练《断水三式》。
“抽刀断水不只是招式,更是一种心境。”师叔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水至柔,却能穿石。刀至刚,却易折断。刚柔并济,方为大道。”
洛上云跪在武场中央,手指抚过石板上的划痕——那是他无数次练刀留下的印记。
如果自己体内真的流着洛沧海的血,那《断水三式》与《沧浪诀》又是什么关系?师叔改良的到底是什么?
“洛大侠好雅兴,雨中怀旧。”
一个清冷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洛上云瞬间弹起,手按刀柄,转身看到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站在院门口。
她约莫二十五六岁,面容姣好却冷若冰霜,腰间悬着一柄细剑,剑鞘上刻着浪花纹饰。
沧浪帮的人。
“不请自来,非客之道。”洛上云沉声道。
女子微微一笑,那笑容却未达眼底:“柳青眉冒昧打扰,还望洛大侠海涵。”她向前走了几步,雨水顺着油纸伞边缘滑落,“我代表沧浪帮,来与洛大侠谈一笔交易。”
洛上云注意到她走路的姿势很特别,像是踩着某种节奏,每一步都精确地踏在雨滴落地的间隙。
这是极高明的轻功。
“我与沧浪帮素无往来,何来交易?”
柳青眉在离他三丈处站定,这个距离对高手而言既是安全距离,也是攻击距离:“洛大侠何必装糊涂?《断水三式》本就是我沧浪帮之物,物归原主罢了。”
“荒谬!”洛上云冷笑,“《断水三式》乃家师独创,与沧浪帮何干?”
“令师没告诉你真相吗?”柳青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断水三式》脱胎于《沧浪诀》,而《沧浪诀》是我帮创始人洛沧海所创。按帮规,所有衍生武学都归沧浪帮所有。”
洛上云心头一震。
柳青眉的话与师叔信中所言吻合,但她显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这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沧浪帮若知道他是洛沧海之子,要么奉他为尊,要么杀他以绝后患。
“空口无凭。”洛上云试探道,“沧浪帮若想要《断水三式》,让洛沧海亲自来取。”
柳青眉脸色微变:“帮主已仙逝二十年,洛大侠这是明知故问。”她话锋一转,“不过帮主虽逝,沧浪帮却人才济济。赵无尘如今已是我帮中人,他对《断水三式》的了解,恐怕不比你少多少。”
赵无尘!洛上云眼中寒光一闪。
这个叛徒果然投靠了沧浪帮。
“一个偷学皮毛的叛徒,也配谈《断水三式》?”
“配不配,试过才知道。”柳青眉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抛给洛上云,“这是赵无尘默写的《断水三式》第一式‘抽刀断水’,可惜不全。帮中长老看过后,发现其中有三处致命破绽。若在比武中被人针对...”
洛上云展开竹简,上面确实是“抽刀断水”的招式图解,但关键处多有谬误。
赵无尘虽然偷看过他练刀,却未得真传。
不过柳青眉说得没错,这些错误确实会导致致命破绽。
“你们想怎样?”
“很简单。”柳青眉收起伞,任由雨水打湿她的衣衫,“交出完整的《断水三式》,沧浪帮不仅保证你的安全,还会助你成为扬州商界之首。柳家倒台后留下的真空,需要有人填补。”
利诱与威胁,手段老套却有效。
洛上云看着雨中傲立的柳青眉,忽然笑了:“柳姑娘姓柳,与柳明辉是什么关系?”
柳青眉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他是我堂兄。不过沧浪帮超越家族恩怨,柳家的事与我无关。”
洛上云不信。
柳家刚倒台,沧浪帮就找上门来,时机太过巧合。
他忽然想到,萧雨柔曾说柳家与沧浪帮有勾结,现在看来恐怕确有其事。
“我需要考虑。”
“三天。”柳青眉竖起三根纤细的手指,“三天后午时,我在瘦西湖的画舫等你。逾期不候,后果自负。”
说完,她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洛上云站在院子里,雨水顺着脸颊滑下,分不清是雨是汗。
沧浪帮、柳家、赵无尘、自己的身世...一切纠缠在一起,像一团乱麻。
回到城中时已是傍晚,雨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
洛上云刚进府门,老周就匆匆迎上来:“老爷,萧夫人等您多时了。”
萧雨柔?她来做什么?洛上云皱眉,但还是走向客厅。
萧雨柔站在窗前,背影比上次见面更加消瘦。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脸色苍白得吓人。
“你又来干什么?”洛上云直接问道。
萧雨柔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这是柳明辉与沧浪帮往来的账本抄本,我冒险偷出来的。”
洛上云接过布包,没有打开:“为什么要帮我?”
“我不是帮你,是赎罪。”萧雨柔苦笑,“柳明辉利用我,我也利用他。这些账本能证明沧浪帮在扬州经营多年,暗中控制了不少商号。他们找上你了吗?”
洛上云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今天有个叫柳青眉的女子来找我,要《断水三式》。”
“柳青眉!”萧雨柔脸色大变,“她是沧浪帮的‘青眉使者’,武功极高,心狠手辣。柳明辉曾说她亲手杀过三个不听话的帮众,其中一个是她亲弟弟。”
洛上云心头一凛。
柳青眉看似冷傲,没想到如此狠毒。
他打开布包,翻看账本,果然看到多条柳家向“沧浪”支付银两的记录,用途多是“信息费”或“保护费”。
“还有件事。”萧雨柔咬了咬嘴唇,“赵无尘不是最近才投靠沧浪帮的...他一直是他们的人。十年前接近你,就是冲着《断水三式》来的。”
这个消息如同一记闷棍击中洛上云。
十年友情,竟是场精心策划的骗局?赵无尘的憨厚、忠诚,全是演技?
“你怎么知道这些?”
“柳明辉说漏嘴过。”萧雨柔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他们...他们以为我睡着了。”
洛上云突然感到一阵疲惫。
所有人都在算计,所有情谊都是伪装。
萧雨柔、赵无尘、柳明辉...甚至师叔也隐瞒了他最重要的身世。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萧雨柔抬头看他,眼中含着泪水:“因为我欠你的。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她哽咽了一下,“那天在医馆我说的是真的,这十年...不全是假的。”
洛上云沉默良久,最终叹了口气:“账本我收下了,你可以走了。”
萧雨柔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回头:“小心李暮。”
“什么?”
“柳明辉说过,李暮与沧浪帮也有联系。”萧雨柔说完,快步离开,留下洛上云站在原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李暮?他最好的朋友?不,这不可能...但萧雨柔没有理由撒谎。
除非...这也是沧浪帮的离间计?
洛上云坐倒在椅子上,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沧浪帮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已笼罩了整个扬州,而他只是网中一只不自知的飞虫。
夜深人静时,洛上云取出师叔信中提到的那幅地图。
山洞的位置在城西三十里的苍岚山中,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沧海遗刻”会是什么?师叔留给他对抗沧浪帮的秘密武器?还是洛沧海留下的某种危险遗产?
窗外,一轮残月从云层中露出,冷冷地照在洛上云手中的地图上。
三天后他必须给柳青眉答复,但在此之前,他要去这个山洞一探究竟。
无论里面有什么,都关系着他的身世、他的武功,以及他与沧浪帮的恩怨。
胸口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洛上云却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
终于,一切谜团都将揭晓。
他是洛上云还是洛云?是师叔的传人还是魔头的后代?
答案就在那个山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