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言与量子之间》
——论树科《量子纠缠》的语言诗学与存在之思
文\/诗学观察者
当代汉语诗歌正经历着深刻的语言转向,而树科的粤语诗《量子纠缠》恰在这一历史节点上,以方言的在地性抵抗着普通话语境的同质化浪潮。这首诗表面书写开红酒的日常琐事,内里却编织着一张关于存在、记忆与时间的神秘网络。当“量子纠缠”这一现代物理学术题与粤语方言相遇,产生的不是认知的断裂,而是诗意的共生——一种在微观与宏观、传统与现代、地方与全球之间的创造性张力。
“节庆开红酒\/开瓶难揾器”——诗歌以最朴素的日常场景拉开序幕。节庆的欢愉与“难揾器”的窘迫形成微妙反差,这种反差不是戏剧性的,而是生活本身固有的褶皱。粤语“揾”(找)的运用,瞬间将读者带入一个具体的语言场域,这个“揾”不单是物理层面的寻找,更暗含精神层面的寻觅。开瓶器的不见,成为诗歌展开的契机,也成为存在困境的隐喻。
“新嘅卖返嚟\/旧嘅畀端倪”——新旧之间的辩证在此展开。新开瓶器被卖回商店,旧开瓶器却给予“端倪”。粤语“畀”(给)与“端倪”的组合极具深意,“端倪”既指线索,又含开端之意,旧物因而成为理解存在的钥匙。在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新物件不断被购买、淘汰,形成商品的循环;而旧物却以其持久性,保存着时间的密码,成为记忆的载体。这与本雅明在《拱廊计划》中对商品与记忆的论述不谋而合——旧物是“过去”在“现在”中的突然闪现,是打破历史连续体的革命性瞬间。
从诗学结构看,四行诗构成一个完整的思考回路:从现实困境(难揾器)到解决尝试(卖新)再到本质发现(旧嘅端倪),这一过程暗合黑格尔“正-反-合”的辩证逻辑。但树科的突破在于,他将这一哲学思辨完全融入生活细节,实现了诗与思的完美融合。
《量子纠缠》的标题与内容形成有趣的互文关系。量子纠缠描述的是两个粒子即使相隔遥远也能瞬间影响彼此状态的现象,爱因斯坦称之为“幽灵般的超距作用”。在诗中,“新”与“旧”正构成这样一对纠缠的量子——它们看似分离,实则紧密关联;看似对立,实则互补。新开瓶器的被卖回与旧开瓶器的端倪给予,形成一种超越时空的呼应,这呼应不仅存在于物体之间,更存在于时间维度之中:过去与现在、记忆与现实相互渗透。
树科的粤语选择在这一语境下具有深刻的诗学意义。粤语作为汉语的重要方言,保存了大量古汉语元素,同时又融合了岭南地域的文化特质。在普通话日益成为标准化表达工具的今天,粤语写作本身就是一种对文化多样性的坚守。诗中“嘅”(的)、“畀”(给)等方言词汇,不是地方色彩的简单点缀,而是构建了一种独特的感知和表达世界的方式。如巴赫金所言,语言的选择本质上是世界观的选择,粤语在此成为抵抗文化同质化的诗学策略。
进一步而言,这首诗在有限的四行中展开了无限的诗意空间。它让我们想起白居易“言浅思深”的诗学主张——用最平易的语言承载最深邃的思考。开红酒的日常仪式成为探索存在奥秘的起点,这种“以小见大”的手法,正是中国古典诗学的精髓所在。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强调“咫尺有万里之势”,树科此诗可谓这一传统的当代回响。
在技术哲学层面,《量子纠缠》对“物”的思考令人玩味。开瓶器作为工具,其“上手状态”(Zuhandenheit)与“现成状态”(Vorhandenheit)在海德格尔的意义上形成辩证:当我们顺利使用开瓶器时,它处于透明的“上手状态”;只有当它丢失时,才作为问题进入我们的意识,成为“现成状态”。诗中的“难揾器”恰恰揭示了工具与人类存在的本质关系——我们通过工具理解世界,而工具的缺席反而让我们更深刻地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困境。
这首诗还隐含着对现代时间观的批判。在“新-旧”的辩证中,线性进步史观被质疑和颠覆。旧物不是简单地被新产品取代,而是以其持久性和记忆承载功能,提供了另一种时间体验——本雅明所说的“弥赛亚时间”,即在现在时刻捕捉过去的碎片,从而打破历史的均质流动。这种时间体验与量子纠缠的“非局域性”有着惊人的相似——过去与现在可以瞬间连接,无视线性时间的束缚。
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量子纠缠》邀请读者参与意义的建构。诗歌在“端倪”处戛然而止,留给读者无限的诠释空间。这种“空白”或“未定点”正是伊瑟尔阅读理论的核心——文本的意义在于作者与读者的相遇。树科以极简的文字,构建了丰富的“召唤结构”,每个读者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生命经验,填充新旧纠缠的具体内涵。
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出自《树科诗笺》这一粤语诗鉴赏集,其创作语境本身就是一个文化宣言。在全球化浪潮中,地方性知识的价值不是被削弱,而是被重新发现。粤语诗歌写作成为保存文化多样性的重要方式,正如生物多样性对生态系统至关重要一样,文化多样性对人类的精神生态同样不可或缺。
《量子纠缠》虽然只有四行,却蕴含着一个完整的诗学宇宙。在这个宇宙中,微观的日常与宏观的宇宙论相遇,地方性的方言与普世性的存在之思交融,传统的诗学智慧与现代的量子理论对话。树科以惊人的凝练,实现了诗与思的最高统一——不是通过抽象的哲学论述,而是通过具体的生活瞬间;不是借助概念的语言,而是借助充满生活气息的方言。
这首诗的魅力在于,它让我们重新审视那些被忽视的日常时刻——开红酒、找开瓶器——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动作,实则蕴含着存在的奥秘。在消费主义让我们不断追逐新奇的今天,树科提醒我们:也许答案不在新奇之中,而在那些被我们忽视的“旧物”里;真理不在远方,而在我们每日生活的细节中。正如荷尔德林所言:“但哪里有危险,哪里也生拯救”——在工具缺失的困境中,恰恰可能开启真正的诗意思考。
《量子纠缠》最终向我们展示:诗歌不是生活的装饰,而是存在的揭示;方言不是表达的局限,而是真理的通道;量子不是科学的专有,而是诗学的隐喻。在这个意义上,树科的这首小诗,实则是当代汉语诗歌中一颗璀璨的量子——它虽微小,却以其纠缠的力量,撼动着我们理解世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