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月照影》
——论《酒量同赏月》中的粤语诗学与存在之思
文\/诗学观察者
月光如水,洒在粤北韶城的沙湖畔,映照着诗人树科笔下流淌的千年诗情。《酒量同赏月》这首粤语诗,以其独特的语言质地和文化内涵,在当代汉语诗歌的星空中划出一道别样的轨迹。它不仅是方言写作的一次实践,更是对中华诗学传统中“酒月意象”的当代重构,在杯盏交错间,在光影明灭处,揭示出存在的本真状态。
一、方言入诗:粤语的诗学张力与文化认同
《酒量同赏月》以粤语书写,这在当代诗歌创作中具有特殊意义。“你一樽\/佢几箱\/我一杯”中的“樽”、“佢”等粤语词汇,不仅是一种语言选择,更是一种文化立场的表达。粤语作为古汉语的“活化石”,保留了大量的古音古韵,当它进入诗歌创作时,自然而然地携带着历史的回响。“品独醉”一句中,“品”字的运用尤为精妙,它既指品尝、品味,又暗含品级、品格之意,在粤语语境中更显古雅。
从文学史角度看,方言入诗并非新鲜事物。《诗经》中的“国风”本就是各地方言的歌谣合集;唐代王梵志、寒山子的白话诗,宋代柳永词中的市井语言,都曾为诗歌注入鲜活的生命力。粤语诗在当代的兴起,延续了这一传统,并在全球化语境下展现出抵抗语言同质化的文化自觉。诗人选择粤语写作,不是简单的怀旧或猎奇,而是通过语言的异质性,打破标准汉语的思维定式,开拓新的诗意空间。
诗中“从嚟光嘅烛照\/嘟喺影嘅存在”一句,用粤语表达出深刻的哲学思考。“从嚟”(从来)、“嘅”(的)、“嘟喺”(都是)这些方言词汇,为抽象的哲思赋予了具体的地方感,使形而上的思考扎根于特定的文化土壤。这种表达方式令人想起海德格尔所言“语言是存在之家”——粤语作为诗人的“家”,为他提供了思考存在问题的独特视角。
二、酒月意象:古典原型的现代重构
《酒量同赏月》延续了中国诗歌传统中的酒月意象,并赋予其现代内涵。“千年万古流芳园\/春秋家国情怀饮”开篇即将饮酒行为置于历史长河之中,使个人的饮酒动作承载着厚重的文化记忆。中国诗酒传统源远流长,从《诗经》“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到曹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酒一直是诗人抒发情怀的媒介。树科以“春秋家国情怀饮”接续这一传统,却又通过“你一樽\/佢几箱\/我一杯”的差异化表达,展现出现代社会中饮酒行为的异化与多元。
月意象的处理同样意味深长。“张公月”用典含蓄,既可指代传说中的月下老人,暗示情缘;亦可联想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宇宙意识;或指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中的“素月分辉,明河共影”。无论何种解读,“张公月”都已不是单纯的自然物象,而是承载文化记忆的意象符号。
诗中“李白诗\/东坡词\/张公月”的并置颇具匠心。李白代表盛唐的浪漫精神,“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将饮酒、赏月、独酌的意境推向极致;苏轼则融合儒释道三家思想,在中秋词中表达“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的豁达;而“张公月”作为第三个月亮,与前两者形成对话,共同构成中国月文化的精神谱系。这种并置不是简单的典故堆砌,而是通过历史人物的对话,构建一个跨越时空的诗意空间。
三、醉与醒:存在状态的诗学表达
“品独醉”是全诗的诗眼,也是理解诗人存在思考的关键。表面看,这是饮酒至醉的状态描写;深层次看,它揭示了一种自觉选择的生存姿态。“品”字的运用值得玩味——诗人不是在麻木地酗酒,而是在有意识地去“品”这种独醉状态。这种“醉”不是逃避,而是另一种形式的“醒”,是对世界本质的穿透性洞察。
这一思想可追溯至中国文化的“醉醒辩证法”。庄子最早提出“醉者神全”的观点,认为醉酒之人“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反而能够保全精神不受伤害。唐代白居易进一步发挥:“凡人醉益醒,醒益醉”,颠倒了一般认知中的醉醒关系。至苏轼《和陶饮酒》其十三:“我观人间世,无如醉中真”,更是将醉境视为本真存在的状态。
树科的“品独醉”接续了这一传统,并在现代语境中赋予新意。在物质丰裕的当代社会,“佢几箱”的豪饮代表了一种消费主义的放纵,而“我一杯”的节制与“品独醉”的自觉,则体现了一种对抗异化的生存智慧。这种“独醉”不是量的多少,而是质的区别,它是一种精神姿态,是对工具理性和功利世界的诗意抵抗。
四、光影辩证法:烛照下的存在之思
“从嚟光嘅烛照\/嘟喺影嘅存在”是全诗的哲学高峰,也是粤语诗学表达的思想结晶。这句话以朴素的语言道出了存在的基本规律——光明与阴影相互依存,相互定义。没有光的照耀,就无所谓影的存在;反之,影的存在也确证了光的价值。
这一思想有着深厚的东西方哲学渊源。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着名的洞穴比喻,将真理比作照亮洞穴的阳光,而常人只能看到真理在洞壁上的投影。树科的诗句似乎是对柏拉图的一种回应,但他更强调光与影的不可分割性。在中国哲学中,《道德经》“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的辩证思维,为理解光影关系提供了本土资源。而禅宗“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圆融观照,更是将对立面纳入统一的视野。
诗中“烛照”意象的选择尤为精当。与电灯不同,烛光摇曳不定,明暗变化丰富,本身就包含着光与影的对话。烛照下的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而是充满中间地带和过渡状态的丰富整体。这令人想起德国导演赫尔佐格的言论:“今天我们需要的是能够表达真理的诗歌,而不是事实的诗歌。事实创造标准,真理带来光明。”树科的诗句正是通过诗性的真理,烛照存在的本质。
五、风流读世:一种审美化的人生态度
“风流读世”是诗中承上启下的关键短语,既概括了李白、东坡、张公的精神气质,又引出了后面的哲学思考。“风流”在中国文化中是一个内涵丰富的概念,不同于现代汉语中的轻浮含义,它指向的是一种超脱世俗、任真自得的精神境界。《世说新语》中的“魏晋风度”就是这种风流的集中体现。
树科将“风流”与“读世”结合,创造性地提出了一种人生态度——以审美的、诗意的态度来“阅读”世界。这个世界不是功利计算的对象,而是需要品味和解读的文本。李白“举杯邀明月”是读世,东坡“把酒问青天”也是读世,而树科在沙湖畔的“品独醉”同样是读世的表现。这种“读”不是冷眼的旁观,而是投入的体验;不是理论的抽象,而是感性的把握。
“读世”的态度令人想起伽达默尔的哲学解释学——理解不是主体对客体的认识,而是人与世界的根本存在方式。树科通过诗歌暗示,我们应当以“风流”的态度去“读”这个世界,在饮酒赏月的审美体验中,抵达存在的本真状态。这种态度在功利主义盛行的当代社会,具有重要的批判和启示意义。
六、粤语诗学的现代性意义
《酒量同赏月》作为粤语诗歌的成功实践,为我们思考方言写作的现代性意义提供了范本。在全球化与本土化的张力中,方言诗歌不是简单的怀旧或保守,而是通过语言的异质性,打破标准语的垄断,开拓更丰富的表达可能。
德语诗人策兰坚持用德语写作,尽管德语是他的母语,也是迫害他的纳粹使用的语言。他认为只有通过这种“敌人的语言”,才能真正表达大屠杀后的生存困境。同样,树科选择粤语写作,在普通话主导的文学场域中开辟异质空间,这不仅是对文化根性的坚守,也是对单一语言秩序的诗学抵抗。
粤语的声调系统比普通话更为复杂,九声六调使它在音乐性上具有天然优势。树科充分利用了这一特点,在“园、饮、樽、箱、杯、醉、诗、词、世、在”等字的押韵和平仄安排上,既遵循传统诗词的韵律美学,又融入现代诗歌的自由节奏,创造出独特的音乐效果。
结语:影中的烛照
《酒量同赏月》短短数行,却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密码和哲学思考。树科通过粤语这一特定的语言形式,重构了中国诗歌的酒月意象,在“品独醉”中表达了一种自觉的生存姿态,在“光影辩证法”中揭示了存在的本真状态。
诗人站在粤北韶城的沙湖畔,与千年前的李白、苏轼对饮,在方言的韵律中思考普遍的存在问题。这种将地方性与普遍性、传统与现代、感性与理性融为一体的诗学实践,正是当代诗歌创作的宝贵探索。
“从嚟光嘅烛照\/嘟喺影嘅存在”——当我们品读这首诗时,我们不仅是在欣赏一首粤语诗歌,更是在参与一场关于存在本质的哲学对话。树科的诗歌就像他笔下的烛光,在摇曳的影中照亮存在的真相,在方言的表达中抵达普遍的人类境况。这或许就是诗的魅力:它通过有限的词语,指向无限的意义;通过特定的地方经验,表达普遍的人类情感。
在标准语日益统一全球的今天,树科的粤语诗歌提醒我们:真正的普遍性不是通过消除差异来实现的,恰恰相反,它是通过对特殊性的深度开掘而抵达的。正如光需要影来证明其存在,普遍性也需要特殊性来丰富其内涵。在这个意义上,《酒量同赏月》不仅是一首好诗,更是一种文化态度和哲学立场的诗意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