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心腹将领的话,使得武三思的背脊一凉。
整个大殿,只有那盆已经熄灭的炭火,偶尔发出一声灰烬坍塌的轻响。
死了?
十年前就死了?
武三思的身体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低下头,看着那份被将领高举过头的卷宗。
林琛……死于十年前的一场大病。
村里人,亲眼看着他下葬。
那此刻在西暖阁里盘膝打坐,救了姑母性命,还喊了她一声“姑姑”的男人,是谁?
一个从坟里爬出来的鬼魂?
“阿琛……”
姑母那一声饱含眷恋的梦呓,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炸响。
阿琛……林琛……
一股寒气,从武三思的脚底板,沿着脊椎疯狂上窜,直冲天灵盖。
他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在发麻。
“孤坟……没有墓碑……”武三思的声音干涩嘶哑,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是,殿下。”将领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色,“据村中老人回忆,林家当时穷困,他父亲林有德悲伤过度,没多久也去了,只剩一个母亲张氏,立了坟冢便不知所踪。所以只有一个小土包,连块像样的碑石都没有。”
武三思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猛地夺过那份卷宗,指甲几乎要将竹简捏碎。
他救了一个冒名顶替的骗子。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孤魂野鬼,不仅差点毁了他的大计,还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掌控了姑母的生死,甚至……甚至还和姑母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牵连!
这比林琛是是狄仁杰的暗子,还要让他感到恐惧。
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殿下!”将领感受着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暴戾气息,心惊胆战。
“传令!”武三思猛地抬头,一双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封锁西暖阁!一只鸟都不许飞出去!里面的人,但凡有半句言语传出,连同守卫,一并给本王剁了!”
“遵命!”
“另外,”武三思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盯着将领,一字一顿地命令道,“派人,立刻去清河县!”
“把那座孤坟,给本王……挖了!”
将领心头狂跳,挖人祖坟,这可是大忌。
但他看着武三思那副择人而噬的模样,半个不字都不敢说,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属下……遵命!”
“本王要亲眼看到那具骸骨!”
武三思扔下这句话,不再理会身后的心腹,大步流星地朝着西暖阁的方向走去。
他等不了。
他一刻都等不了。
他现在就要去看看,那个占据了别人身份,盘踞在他王府里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
西暖阁内。
林琛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体内的气海,像一片初生的混沌,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扩张、凝实。
千年参王的霸道药力,与李永安那至纯的生命精元,在他的四肢百骸、奇经八脉中奔腾咆哮,冲刷着他每一寸筋骨血肉。
他的感官,被前所未有地放大了。
他能“听”到院外那些亲兵压抑的呼吸和紧张的心跳。
他能“闻”到孙神医怀中药箱里,不同药材散发出的细微气味。
他甚至能“感觉”到,一股狂暴、混乱、充满了杀意的气息,正在穿过庭院,笔直地向着这间屋子冲来。
“林……林公子?”
缩在角落里的孙神医,看到林琛睁眼,又看到他脸上那平静无波的神情,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这位爷的状态,已经完全超出了他毕生所学的范畴。
林琛没有理他。
他的心神,还沉浸在那些不断涌现的,破碎的画面里。
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在桃花树下递给他一块麦芽糖,笑得眉眼弯弯。
“阿琛哥哥,这个给你吃,可甜啦!”
画面一转。
还是那个女孩,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站在宫墙的角楼上,踮着脚,将一封信塞进他手里,脸上带着羞怯和不安。
“阿琛,你……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这些记忆,温热,鲜活,却又无比陌生。
它们不属于现代法医林琛。
它们属于那个……十年前,已经埋入黄土的少年。
“吱嘎——”
房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
武三思带着一身的寒气和杀意,闯了进来。
“你们,都出去!”他看也没看孙神医,声音冷得掉渣。
孙神医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抱着药箱就往外跑。
很快,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一个站着,杀气腾腾。
一个坐着,古井无波。
武三思没有立刻发作,他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榻上那个赤着上身的男人。
温润如玉的肌肤,平稳悠长的呼吸,还有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生命力旺盛到让他都感到嫉妒的,活人。
“清河县,林家村。”
武三思缓缓开口,他在屋子中央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
“真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紧紧锁定着林琛的反应。
“你父亲林有德,母亲张氏,都是本本分分的庄稼人,能养出你这么个儿子,也算是祖坟冒了青烟。”
他刻意加重了“祖坟”两个字的读音。
然而,林琛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好似武三思说的,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
这种彻底的无视,让武三思心头的邪火,再一次被拱了起来。
他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那张扭曲的脸正对着林琛。
“本王派人去查了。”
“村里的人都说,林家的那个独子林琛,在十年前,就得了一场大病,烧死了。”
武三思死死地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最细微的肌肉牵动。
“他们亲眼看着他入殓,亲眼看着他下葬。”
“那座孤坟,就在村外的山坡上,坟头的草,都换了十茬了。”
说到这里,武三思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暴戾的质问。
“你,到底是谁!”
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
武三思等着他的回答。
等着他惊慌失措,等着他语无伦次,等着他跪地求饶。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等到。
盘坐在榻上的林琛,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平静的眼眸,第一次正视着武三思。
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梁王殿下。”
“你问完了?”
武三思的呼吸猛地一滞。
只见林琛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
“既然你问完了。”
“那,是不是该轮到我问了?”
武三思的瞳孔,骤然收缩。
不等他反应过来,林琛梦呓般的声音,再一次飘入他的耳中。
“你就不想知道……”
“姑母手腕上那道陈年旧疤,是怎么来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