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前已下了好些日子的雪,今日大些,明日小些,可抬眼望去,周遭却都是灰蒙蒙的。
王玉莲好巧不巧刚被杨参议捧在心尖,还没过了那阵新鲜滋味,就怀了一月身孕。
毕竟自己只有一个女儿,尚且没有嫡子,杨参议先前本想劝她吃避子汤,可美人落泪,说世上再无骨肉相连的亲眷,他也想着早日得个儿子,这便起了怜悯之心。
魏姝收到了信,嫌恶道:“荒唐,那王玉莲是奴籍,他养在家里逗趣几日也就罢了,还想让她生儿子?难不成今后还要抬姨娘?”
女儿在一旁忽闪着眼睛,被她这般怒气吓到,委屈的哭了起来。
“漫儿不哭,母亲不是凶你。”魏姝哪里还有怒火,此时满是做母亲的温柔。
若是没有女儿也就罢了,她必然要去山东收拾一番,可眼下自己可不能离京,且不说天寒地冻的,不足岁的女娃怎能长途跋涉。
魏姝寻了由头让人传信去宫里,杨贤妃当即就发了话,必须让杨参议把王玉莲的肚子拾掇干净。
这信一来一回到山东时,已是隆冬腊月。
王玉莲的肚子隆起,已三月有余,她虽没给魏姝敬过茶,可在宜园已然是最尊贵的人。
说句没志气的话,眼下若要她去玉京,老老实实做偏房夫人她也不是愿意的。
这几个月杨参议对她正是新鲜,两人如同新婚燕尔,整日里你侬我侬的。
倒是没想到这晴天霹雳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这日下午,本该在衙门里的人突然回来,满脸的惆怅与失落。
王玉莲怯生生道:“大人缘何如此?”
杨参议双目哀切,抚摸着她刚显怀的肚子道:“是我对不起你,都是我的错。”
这话让王玉莲浑身发冷,颤抖着声色问道:“大人这是何意?”
“玉莲自跟着大人起,一应穿着吃食都未曾被苛刻,大人对玉莲哪里有错?”
她虽说着好听话,却不似平日里那般撒娇撒痴,语气里带着颤抖与试探。
小丫鬟端着一碗汤药进来,见此情景不敢近身,只放在桌上就急忙告退。
杨参议埋首不敢看她:“你有身孕是好事,我本想让夫人早些认下你,虽说身份没法给你改过,可家中下人也要称你为姨娘才合适,谁知夫人是要强的性子……”
他絮絮叨叨道:“你也别怪我,这论理是不该闹出庶长子的笑话来,否则贤妃娘娘在宫里也不好做人。”
“咱们今后还会有孩子的,等夫人生下长子,咱们再生。”
王玉莲本就想靠着这孩子笼络住杨参议的心,将来即使回玉京,生米煮成熟饭,自由她的一席之地。
“大人写信回玉京去,难道不是怕将来孩子生下,惹得夫人不快吗?”
她难得这样一针见血,说话不留情面。
杨参议顾念她伤心难过,也并不做计较,他本就是害怕魏姝的,也晓得她做夫人是极好的。
因此虽没有情爱,但也敬重畏惧的很。
“是我的错,你还是把药喝了吧。”杨参议低声怯怯道。
王玉莲心如死灰,可想着自己如今也只能依靠着眼前的男人,才能在这世上有个傍身之所。
否则去了外头,必然是沦落青楼被人糟践的。
念及此,方才还害怕那碗深不见底的汤药,如今就大口喝了下去。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呼吸也不带犹豫。
屋里静默无声,杨参议自知对不住她,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对羊脂白玉的镯子。
放在她手边道:“你瞧,这玉镯和你极配。”
窗外大雪簌簌,随意哪处街头巷尾都有饿死之人,这年头活着都是幸事,哪里还留得她伤怀的余地。
王玉莲露了丝比哭还悲伤的笑来,那嘴角扯的杨参议的心生疼。
他倒是忽然觉得此刻的玉莲与自己,竟然有些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
这半生他是身不由已,读书入仕娶妻生子都是由旁人为他做主的,脱离了宗族庇佑与安排,他似乎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因此他奢靡挥霍,醉生梦死不思进取。
玉莲依仗着自己,而自己又何尝顶天立地。
他低声讲着自己幼时的故事:“那时父亲母亲俱在,姐姐也还未入宫,我们姐弟两人每日玩耍,倒是有趣。直到有一日,父亲把我们叫到书房,说姐姐要嫁去东宫做侧妃,我也要去国子监读书,将来一个在朝中做官,一个在后宫筹谋。”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姐姐笑了,她变得越来越严苛无情,成了一尊高高在上的菩萨。”
“她曾经多有趣活泼啊,带着我爬墙上树,这样的人怎么就变得这般无情了呢?”
“后来我见了夫人,她也是那般模样,我偶尔就想着她曾经是不是也像姐姐那般,怎么所有人最后都变得无趣。”
“玉莲,你是不同的。因此我格外爱重你,我心里是真的想过和你长长久久的在一处,可惜了……”
屋里的炭火烧得足,他眼看着玉莲身子渐冷,额头上发着细细密密的汗来。
那羊脂白玉的镯子戴在她手上真是好看,随着她颤动呼痛的声音,清脆琳琅。
杨参议将玉莲抱在怀中,一遍遍说着:“玉莲你莫怪我,我也是身不由己。”
“过会儿就不疼了……”
杨贤妃是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威胁的,因此像玉莲这个身世,留在家中就是祸害。
她与皇后生的都是儿子,可将来的日子谁说得准呢?
自古被做不成皇帝的太子多了去,她心中存了一丝希冀,难免不为儿子打算。
天上飞琼,毕竟向人间情薄,点点绒花片片鹅毛,万花摇落。
玉莲呼吸渐渐微弱,呼疼的力气也没了。
最后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对自己仍旧温柔体贴的男人,在这短暂的情爱里撒手人寰。
她的不甘与痛苦,最终成了杨参议口中无奈的叹息。
几年后再提及此事,竟然也忘却了这因他而死的女人,究竟是何模样。
不过定然是美的,毕竟他这生只爱看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