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音脸上那丝冰冷的弧度渐渐敛去,重归一片沉水般的平静。
她眸子里幽深似古井,映着摇曳的灯火,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透的寒冰。
“芙蕖。”声音不高,带着惯常的清冷。
靠在墙边假寐的芙蕖一个激灵,立刻站直了身体,快步走到楚音身侧,垂手侍立:“小姐。”
“收拾一下,准备回府。”
楚音的声音没有波澜,“楚安之那边,让大夫留下,再留两个稳妥的人看守照料。告诉他,安心养伤,旁的事,不必多想。”
“是。”芙蕖应声,立刻转身去安排。
楚音独自站在窗边,望向锦州城的方向。
夜色如墨,只有几点稀疏的灯火在远处闪烁。
皇帝将决定权推给了封家和她……这看似是尊重,实则是将她们推到了风口浪尖。
封老夫人年迈,心思难测,锦州城内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更有龙渊那双阴鸷的眼睛在暗处窥伺。
她必须尽快回到封府,稳住局面。
马车很快备好。楚音登上车,芙蕖紧随其后。车轮碾过郊外坑洼不平的土路,发出沉闷的声响,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马车刚驶入锦州城西侧略显荒僻的街道,还未抵达封府所在的区域,前方忽然亮起一片火光!
数名身着玄色劲装、腰佩制式长刀的侍卫无声地拦在路中央,火把的光芒将他们冷硬的面孔映照得明暗不定。为首一人身形高大,面容肃穆,正是龙渊麾下京营的一名得力校尉。
“停车!”校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车夫连忙勒住缰绳。芙蕖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看向楚音。
楚音端坐车内,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早已预料。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戴着玄色皮护手的手轻轻掀开一角。
龙渊那张在火光下显得愈发深沉冷峻的脸出现在车窗外。他没有戴盔,只束着简单的发冠,一身深紫色劲装外罩着同色披风,显然刚从京营出来。
“封少夫人。”龙渊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目光如同探针般落在楚音脸上,“深夜出城,可是有要事?”
楚音微微颔首,声音清洌平静:“龙将军,只是出城办点事而已,如今安置妥当,正欲回府。”
“哦?”龙渊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眼神却锐利如刀,“这么晚了,……这锦州城近日颇不太平,少夫人深夜独行,万一遇上宵小,岂不危险?本将正好巡查城防,不如……护送少夫人一程?”
他刻意加重了“巡查城防”和“护送”几个字,目光却紧紧锁住楚音,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楚音迎着他的视线,眼神清澈无波,没有丝毫闪躲:“有劳龙将军挂心。妾身不过回府,路途不远,不敢劳烦将军大驾。况且,将军身负京畿卫戍重任,深夜巡查,想必公务繁忙。”
她轻轻巧巧地将“护送”推了回去,点明他职责所在,不宜为私事耽搁。
龙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阴霾,面上却不动声色:“少夫人客气了。封家乃国之勋贵,封少夫人更是……身份特殊。本将职责所在,自当确保安全。”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说起来,少夫人可知,今日京城猎场,可是热闹得很。”
他不再提护送,却抛出了京城的话题,目光如同鹰隼,牢牢锁定楚音的反应。
楚音心中了然,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距离感的疑惑:“京城猎场?莫非是圣上行猎,猎得了什么稀罕物事?”
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一副深居简出、只知侍奉长辈的温顺模样。
龙渊盯着她看了片刻,那张清丽苍白的脸上,除了因深夜赶路而略显疲惫外,竟找不出一丝惊慌、心虚或异样的痕迹。仿佛京城那场震动朝堂的御前风波,真的与她毫无干系。
他心中有种怪异的感觉,面上却缓和了几分:“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只是……有人不自量力,在御前说了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惹得龙颜大怒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楚音,“少夫人可知,是何人如此大胆?”
“妾身不知。”楚音回答得干脆利落,声音平静无波,“朝堂之事,非妾身一介妇人所能妄议。”
“呵……”龙渊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丝毫暖意,“也是。少夫人只需谨守本分,侍奉好封老夫人,便是对封家、对陛下最大的忠心了。”
他话里有话,将“本分”二字咬得极重,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沉沉地压在楚音身上。
“至于那些痴心妄想、觊觎不该觊觎之物的狂徒……”龙渊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自有国法处置,少夫人不必忧心。”
他最后一句,如同冰冷的警告,直指南锦城,也像是在敲打楚音。
楚音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她声音依旧平稳:“将军所言极是。妾身谨记教诲,定当恪守本分,安守内闱。”
“如此甚好。”龙渊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完成了某种宣告。他放下车帘,对拦路的校尉挥了挥手。
侍卫们立刻让开道路。
“夜深露重,少夫人请回吧。”龙渊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
马车重新启动,缓缓驶过那群沉默如铁的侍卫。
芙蕖紧张地攥紧了衣角,直到马车驶出一段距离,才敢回头看去。
只见龙渊一行人依旧站在原地,火把的光芒将他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冷冷地注视着她们离去的方向。
车厢内,楚音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冰寒。
龙渊的深夜“偶遇”,绝非偶然。他是来警告的,也是来试探的。用京营兵权,用皇帝的名义,将她牢牢钉在“封家妇”的位置上,警告她不要生出任何妄念,更不要与南锦城有任何牵扯。
“恪守本分,安守内闱……”楚音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
这“本分”,固然是将她围困的枷锁,也是她此刻唯一的护身符。
车轮碾过熟悉的青石板路,最终停在封府朱漆斑驳、略显肃穆的大门前。
夜已深,偌大的府邸灯火阑珊,只有门口两盏昏黄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映得牌匾上“敕造忠勇将军府”几个大字愈发透着沉寂与孤清。
芙蕖上前扣门,沉重的门栓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门房的老仆显然得了吩咐,并未睡下,很快打开侧门。见到楚音,老仆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恭敬地行礼:“少夫人回来了,老夫人有请。”
这老仆原是封老夫人身边的仆从,并不是门童,今日守到这么晚,明显就是在等楚音。
楚音微微颔首,未发一言,带着芙蕖径直穿过前院冷清的庭院,走向封老夫人所居的“松鹤堂”。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暮气和压抑。
松鹤堂内,灯盏倒是比别处明亮些,却衬得坐在主位上的封老夫人脸色更加枯槁苍白。她身着藏青色福字纹襦裙,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银白的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
但那双昔日尚算清明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掩饰不住的惊疑、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
看见楚音踏进来,老夫人握着拐杖的手紧了紧,嘴唇翕动了两下,竟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她身旁侍立的心腹嬷嬷,脸色同样沉重,带着忧色望向楚音。
“孙媳给祖母请安。”楚音敛衽行礼,声音是惯常的清冷平静,仿佛只是从一场寻常的出行归来,丝毫不提龙渊的拦截,更不提京城的风暴。
“你……回来了。”
老夫人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干涩的沙哑,“听说你去了城外的老宅,不知那边现在怎样?”
“回祖母,老宅年久失修,我只是去查看一下,想着过段时间好好修缮一番。”楚音回答得一板一眼。
老夫人被这直白的话语噎了一下,封家这几年太穷了,老宅修缮经费一直拿不出来,现在倒要楚音来操心这事。
老夫人眼神有些飘忽地移开,落在小几上一个尚有余温的紫檀木食盒上。
那食盒做工极为精致,显然是宫中御用之物。
好半晌,那双浑浊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楚音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神情。
屋内的空气骤然变得更加凝重。
“音儿,”老夫人用上了相对亲密的称呼,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沉重和尴尬,“你……你嫁入封家这一年,委屈你了。”
楚音长睫低垂,掩下眸中一闪而过的冷意:“祖母言重。侍奉祖母,为将军守孝,是孙媳的本分。”她将“本分”二字轻轻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