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宴席”,表面是觥筹交错、珍馐满席,然而对覃老爷子来说,更像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剜心”。
水晶吊灯将光晕洒在长条红木餐桌上,映得银餐具锃亮如刃。
覃老爷子脸上堆着笑,眼角却不断抽搐。
他频频举杯,试图用“家宴温馨”掩盖内心的焦灼,可风浩然的目光却半点都没有给过他,只是如鹰隼般扫过客厅四壁。
“这架紫檀嵌黄杨木的多宝阁......”风浩然声音低沉温和,仿佛只是随口一提,“雕工极似明末苏作大家顾珏的手笔。若我没记错,当年我祖父曾与明家老太爷一同在苏州听雨轩赏过此物,还为此赋诗一首......”
他微微侧首,看向覃老爷子,眼中带着恰到好处的追忆:“您能将它保存得如此完好,实在难得。”
覃老爷子心头一跳,忙笑道:“哪里哪里!不过是些旧物,蒙尘多年,能入风老法眼,已是荣幸!既然风老喜欢,那还要麻烦风少给他老人家带回去赏玩。”
他本想顺势接话,谈谈覃氏旗下那块待开发的京郊地块,暗示合作可能。
可话刚到嘴边,风浩然已起身,踱步至一幅挂在东墙的山水立轴前。
“《溪山清远图》......”他指尖虚点画卷,语气轻缓,“虽非夏圭真迹,却是清初‘四王’之一王翚的摹本,笔意苍润,气韵生动。尤其这枚‘明园珍藏’的朱印......”
他顿了顿,唇角微扬,“是我祖母生前最爱的一方闲章。她常说,明家藏画,最重气节......”
他说这话时,眼神深邃,仿佛真的沉浸在家族旧忆中。
覃老爷子额角渗出细汗。
他强撑镇定,连连点头:“是是是!这画一直由我亲自保管,曾经也是我妇人的最爱!风老与妇人也是伉俪情深,难得风少识得此印......不如......不如就请风少带回去,权当......权当作个念想?”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愣住了。
可风浩然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平淡:“那怎么好意思?不过......既是故物重逢,倒也不妨暂借几日,让我祖父也看看。”
“借”字说得轻巧,可谁都知道,进了风家的门,哪还有“还”的道理?
覃老爷子干笑着应下,心里却像被剜了一块肉。
接下来的“宴席”,同样得到场景一次次上演。
风浩然看似随意地走动、品评——
他抚过一张酸枝木圈椅的扶手,便道:“这包浆,是一代代主人摩挲才有的温润,正是祖父最爱的古朴押韵。”
他瞥见博古架上一只钧窑天青釉花觚,便轻叹:“此器釉色如雨过天青,我祖父书房里那只,与此乃一对。可惜战火流离,只剩其一......”
每说一句,覃老爷子就主动“割舍”一件。
从屏风到瓷瓶,从砚台到香炉,他几乎是抢着表态:
“风少喜欢,尽管拿去!”
“放在我这儿也是蒙尘,不如送有缘人!”
“风老先生若见此物,定会欣慰!”
......
每一句“赠予”,都像有人在他心口插一刀,再撒一把盐。
可为了攀附上风家,他不得不这么做。
由此可见,风浩然不愧是商界巨擘,手段比杨不凡简单粗暴的“打劫”要高明、隐蔽得多。
杨不凡坐在一旁,小口吃着虾饺,偶尔给陆浩宇夹菜,全程没说一句话。
可她眼底那抹狡黠的笑意,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刺人。
陆浩宇则全程扮演“乖巧小奶狗”,安静陪坐,只在风浩然看过来时,露出一个“哥你随意,我配合”的无奈表情。
晚宴结束时,风浩然终于“依依不舍”地告辞。
他站在玄关,回望空了一半的客厅,语气诚恳:“覃老,今日叨扰,承蒙厚爱。这些旧物......我祖父见了定会十分欣喜,妥善保管,代为传承。”
覃老爷子挤出笑容,连声道:“应该的!应该的!”
直到越野车尾灯消失在夜色中,覃老爷子才又回到骤然显得空旷了许多的客厅,环顾四周——
墙上的古画少了两卷,露出背后白惨惨的墙壁;
博古架上七件珍品只剩两件孤零零立着;
那张紫檀多宝阁,连同上面摆的三只官窑瓷瓶、一方端砚、一座铜鎏金佛像,全都不翼而飞;
连他最爱坐的那把圈椅,都被风浩然一句“祖父喜爱”给顺走了!
整个客厅,骤然显得空旷、冷清,像被洗劫过一般。
覃老爷子腿一软,跌坐在主位上,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他……他都答应了些什么?!
他不仅把原本答应给杨不凡的那几件古董送出去了,还又不得不给风浩然准备了更贵的见面礼,最后还搭上了客厅里大半的、价值不菲的明家旧藏!
覃怀仁将最后一批亲戚送出门,转身回到客厅,一眼便看见父亲独自坐在主位上,若陷入了沉思。
他心头一喜,快步上前,语气里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爸!风大少都收了那么多东西,合作的事......是不是已经十拿九稳了?”
——在他看来,风浩然收礼收得如此“坦然”,又与父亲相谈甚欢,必是默许了合作意向。
那些古董,就是他们覃家更上一层的“敲门砖”!
可话音未落,覃老爷子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脸色由青转紫,像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
合作?
连个影子都没摸着!
他最想谈的京西地块联合开发,最想分的那杯羹,一滴都没有分到。
风浩然从头到尾,除了聊古董,就是打太极,滴水不漏,片叶不沾。
问他在京西的地产布局?他说:“还在规划。”
试探覃氏能否作为本地合作方?他回:“还在等政府批复。”
提一句杨不凡和风家的关系?他只笑:“风家的事情,外人不便干涉。”
......
他越想越心痛。
此刻的客厅,比他的心还要空荡、冰冷。
覃老爷子猛地一拳砸在红木扶手上,“砰”的一声闷响,指节瞬间泛白,青筋暴起,滔天的愤怒几乎要冲破胸腔。
可就在他即将爆发的刹那——
他眼前又闪过杨不凡左右挽着风家两位少爷的场景,那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画面......
他用力深呼吸,脸上肌肉抽搐着,强行将那口恶气压回了肚子里。
忍!必须忍!
赘婿出身的他,最懂得“忍”字诀的精髓。
当年能在明家伏低做小,熬死原配,吞下整个明氏家业;如今为了更大的利益,为了可能通过杨不凡这个“纽带”攀上风家,再忍一时,又算得了什么?
他缓缓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痛感逼自己清醒。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今日之痛,必成明日之阶!
他不断用这些话麻醉着自己疼痛的神经。
可当他睁开眼,目光再次扫过墙上那一片片刺眼的空白——心底忽然响起一个冰冷、讥诮的声音,轻飘飘地问:
——你的青山,还剩几棵树?
但老爷子的面子,还是让他对着自己的爱子高深莫测地说道:“风少爷让咱们等着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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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覃家老宅外最后一段石板路,那栋灯火通明宅邸在后视镜里迅速缩小,最终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拐上通往市区的主干道,确认彻底远离了覃家老宅的范围,越野车内紧绷的气氛才陡然松弛。
“噗——哈哈哈哈哈!”
杨不凡憋了一路的笑意终于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爆发出来。
她起先还顾及着车上男主的存在,捂着嘴,肩膀抖动,随即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
笑声清脆响亮,在密闭的车厢内回荡,她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甚至渗出了生理性的泪水,毫无形象地拍打着身下的真皮座椅,又顺手拍了拍旁边陆浩宇结实的大腿。
“哈哈哈!你们看到没?覃老登最后那个表情!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脸一阵青一阵白,跟开了染坊似的!还有覃紫苏一副要吃人的表情......哎哟我的妈,今晚这出大戏,值回票价!不,是血赚!”
陆浩宇稳稳地握着方向盘,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但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见她笑得快岔气,他单手操控方向盘,另一只手熟练地从车载冰箱里拿出一瓶冰镇可乐,用拇指“啵”地一声轻松拧开瓶盖,然后稳稳地递到杨不凡面前。
“慢点笑,喝口水顺顺。” 他声音柔和,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
风浩然则显得淡定许多,只是嘴角扬起一个浅淡的弧度,眼眸里也掠过一丝轻松和愉悦。
等杨不凡笑得差不多了,接过陆浩宇的可乐灌了一大口,打了个满足的气嗝后,风浩然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好了,别光顾着笑。‘战利品’清点一下,说说怎么分吧。”
杨不凡笑声戛然而止,她猛地转过头,警惕地看向风浩然,像只护食的猫:“分?分什么分?这些都是我妈妈的遗物,我拿回来天经地义!”
风浩然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袖口,淡淡道:“话不能这么说。没有我这些‘遗物’说不定哪天就“遗失’了。见者有份,合作共赢,是基本的商业准则。”
“不是吧风大总裁?”杨不凡夸张地瞪大眼睛,试图用插科打诨蒙混过去,“您风氏集团富可敌国,手指缝里漏一点都够普通人吃几辈子了,还能差这点儿‘破铜烂铁’、‘旧纸废木’?”
风浩然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微微颔首:“是不差,但我个人今天出力不少,这‘劳动所得’,总不能平白都给了你,是吧?”
他身体微微向后靠,换了个更闲适的姿势,语气带上了一丝戏谑,“而且,刚才某人不是亲口给我定了‘大房’的名分吗?这‘见面礼’的分成,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位份’的权重?”
杨不凡:“......”
她瞬间语塞。
完了!一时口嗨一时爽,乐过之后火葬场!
让原着男主给她当“大房”?她怕不是嫌自己命太长!
这简直是在雷区疯狂蹦迪!这福气给她,她可消受不起!
她还没来得及反驳,驾驶座上的陆浩宇先不干了。
只听“吱——嘎——”一声刺耳却利落的摩擦声,陆浩宇猛地一打方向盘,性能优越的越野车稳稳地刹停在僻静的山道旁。
他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长腿一迈就跨了出去,然后绕到后座,一把拉开车门。
月光如水银泻地,温柔地洒在山道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和紧绷的侧脸线条。
陆浩宇不由分说,长臂一伸,以一种极其强势且充满占有欲的姿态,将还没完全从现在的情况中反应过来的杨不凡从车里“捞”了出来,牢牢圈进自己怀里。
他的手臂肌肉绷紧,力道大得让杨不凡轻轻“唔”了一声。
他将下巴亲昵又带着点霸道地搁在杨不凡的发顶,那双总是盛满星光和温顺的眼睛,此刻却警惕地、带着隐隐敌意地瞪向也缓步下车的风浩然,像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年轻头狼,浑身散发着“我的,别碰”的信号。
风浩然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护食心切的模样,忍不住嗤笑出声,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小宇,别担心。我的审美还是很正常的,暂时做不到如你一般独特。我喜欢的,是那种温柔娴静、知书达理、能红袖添香的美人儿,可不是这种事事添乱的。”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被陆浩宇箍在怀里、正翻着白眼的杨不凡,后者毫不客气地回瞪他,还附赠了一枚更标准漂亮的白眼。
“但是,”风浩然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现实而锐利,目光也沉淀下来,看向陆浩宇,“你这女朋友,恐怕还得先‘借’我用一用——我要去结个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