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刚停了三日,檐角的冰棱还在往下滴水,一滴,两滴,砸在积着残雪的石阶上,溅起细碎的雪沫。苏燕卿裹紧了身上的夹袄,领口的绒毛蹭着脸颊,带着点刺痒的暖。她侧头看了眼身边的阿禾,小姑娘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踩着路面的薄冰,竹篓带子勒在肩上,印出浅浅的红痕。篓子里垫着的棉布厚得像层小被子,里面裹着刚从镇上“福记”买的桂花酥——那是春芽最爱的点心,每年雪还没化尽的时候,苏燕卿总会绕路买上两盒,踩着冰碴子往山坳里走。
“慢着点,”苏燕卿伸手扶了阿禾一把,指尖触到她冻得发红的耳尖,“这路滑,别摔着。”
阿禾点点头,另一只手往袖筒里缩了缩,指尖还留着练琴磨出的茧,摸上去糙糙的。她抬头望向远处,山坳里的竹棚正冒着烟,那烟在冷空气中散得慢,一缕缕缠着半山腰的残雪,像条淡青的带子,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梧桐的事,春芽最清楚,”苏燕卿的靴底碾过冰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山坳里格外清晰,“她俩当年好得像亲姐妹,穿一件棉袄,分一碗热汤。不去见见春芽,好多故事怕是要随这雪化了,再想寻都寻不回来。”
阿禾“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竹棚的方向。她从怀里摸出块冻得硬邦邦的手炉,是临行前母亲塞给她的,裹着厚厚的绒布,却还是能感觉到里面炭火的余温。“燕卿姐姐,梧桐姐姐的琴,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能弹出雪化的声音吗?”
苏燕卿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在冷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等会儿让春芽给你说说,她听梧桐弹琴的日子,可比我多得多。”
说话间,竹棚的门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跳动的火光。春芽的声音跟着传出来,带着点被烟呛到的沙哑:“是燕卿吧?快进来!这鬼天气,冻得人骨头缝都疼!”
掀开门帘的瞬间,一股混着炭火和茶香的热气扑面而来,阿禾下意识地往苏燕卿身后躲了躲。春芽正蹲在灶膛前添柴,听见动静转过身,围裙上沾着的茶沫子冻得硬邦邦的,像撒了层碎雪。她慌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掌心的茶渍蹭成了浅褐色,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点茶毫。
“可算来了,”春芽往灶里添了块松柴,火苗“噼啪”窜起来,映得她脸颊发红,连带着乌黑的铁锅边缘都泛出层暖融融的红光,“快进来烤火,你看你这耳朵冻的,怎的不戴顶帽子?”
竹棚不大,靠墙摆着张旧木桌,桌腿歪了一条,垫着半块青砖。角落里堆着刚采的茶青,用竹匾盛着,绿得发亮,沾着的雪粒还没化,像撒了层碎钻。苏燕卿把桂花酥放在桌上,解开围巾时,呵出的白气在眼前绕了个圈:“想着早点过来,忘了戴。你这棚子倒暖和,比家里的炕头还舒服。”
阿禾挨着灶边的小板凳坐下,指尖小心翼翼地凑近火盆,能感觉到热度一点点钻进皮肤,把冻僵的指关节都焐得发酥。春芽已经掰了块桂花酥塞进嘴里,酥饼的甜香混着她的哈气漫出来:“去年你送的那盒,我留了半块给梧桐,结果她放琴箱里忘了,等开春拿出来,都潮得能拉丝了,她还宝贝似的要尝尝,说甜里带点琴箱的木头味。”
提到梧桐,春芽的声音慢了些,她往火里扔了把干茶枝,茶叶在高温里“滋滋”地响,一股清苦的香气混着烟味漫出来,像把陈年的旧事都泡开了。“那年冬天也这么冷,雪下了三天三夜,梧桐揣着她那把‘听雨’来棚里躲雪,琴箱上全是冰碴子,看着都硌手。”
阿禾的指尖在火盆边烤得发烫,忍不住追问:“她就那么抱着琴?”
“哪能啊,”春芽笑了,眼角的细纹挤在一块,藏着点温柔的疼,“她解开棉袄把琴裹进去,自己冻得嘴唇发紫,说话都打哆嗦,还跟我说‘春芽你看,这样琴就不冷了’。我让她把琴放在灶边烤,离火远点就行,她不肯,说怕火星溅着琴身,那木头娇贵,沾不得烟火气。”
春芽起身往锅里添了瓢雪水,水落在滚烫的锅底,“滋啦”一声腾起白雾。她用茶筅搅了搅,声音轻得像落雪:“后来我才知道,那琴是她攒了三年工钱买的。没天没夜的在琴铺熬着,经常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就那么一点点攒,宝贝得紧。”
苏燕卿往火里添了块炭,火苗卷着炭块转了个圈,把三人的影子投在竹墙上,忽明忽暗的。“她总说,春芽炒的茶能暖琴。每次弹完琴,都要泡上一壶你的冬片,说琴音泡在茶里,能多留些日子。”
“哪有什么暖琴的茶,”春芽笑了,用茶筅敲了敲锅沿,震下来点茶沫子,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茶毫,“是她的琴音暖,把茶气都烘得甜了。有回雪下得紧,棚子漏了个洞,雪沫子往里飘,她正弹《归雁》,手指冻得都按不准弦了,却越弹越精神。我炒茶的手都跟着轻了,怕重了惊着那琴音,好像一使劲,雁子就飞不起来了似的。”
阿禾望着铁锅上蒸腾的白雾,忽然想起琴谱里的注脚:“琴遇知音,茶遇懂味,原是一个理。”她低头从竹篓里翻出个布包,解开时露出本泛黄的琴谱,纸页边缘被冻得发脆,翻页时“哗啦”作响。
春芽凑过来看,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页,她的手指在灶台上蹭了蹭,沾着的茶渍在布上印出个浅褐色的印子,才小心翼翼地指着其中个音符说:“这里,她总弹得轻些,像雁子掠水似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颤。我炒茶时听着,就知道该翻茶了,那劲头得跟她的琴音似的,轻拢慢捻,急不得。”
“还有这里,”春芽的指尖在琴谱上慢慢移动,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寒江雪》的尾声,她总故意弹错半个音,说这样才像雪落在江面上,不是整整齐齐的,是零零散散的,带着点野趣。有回弹到这儿,弦断了一根,她愣了半天,突然抱着琴哭——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掉泪,肩膀一抽一抽的,说这弦配不上琴,更配不上听琴的人。”
苏燕卿往火里又添了块炭,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她眼底发亮:“她后来换了根鹿筋弦,说是托人从江南带来的,软得像绸子。那天她特意来给我弹了段《良宵引》,弦音软乎乎的,真像裹着层月光。”
“可不是嘛,”春芽接话,转身从灶边的木箱里翻出个布包,解开时露出块风干的桂花酥,颜色深褐,边缘都硬得像块小石子,“这是她走的前一天留下的,说‘春芽你留着,等明年雪化了,我带新茶回来泡着吃’。她还来借过我的绒线,说要给琴箱缝个套子,怕开春潮,琴身发霉。”
阿禾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块干硬的桂花酥,像碰着什么易碎的东西。春芽看着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泛起点湿意:“我见她手指冻裂了,一道一道的,渗着血珠,就给了她盒猪油,让她抹在手上防裂。你猜她怎么着?全抹在琴轴上了,说‘琴轴转不动,比手裂了还急’,气得我骂她傻,她倒笑得咯咯的,说‘手裂了能长好,琴轴锈了,可就转不回原来的音了’。”
阿禾翻开琴谱《归雁》那页,纸页上有几处淡淡的茶渍,像不小心溅上的。她指着其中处被圈住的音符,轻声问:“这里的换气,是不是要像雁子拍打翅膀?”
春芽凑过去,鼻尖几乎碰到她的发顶,闻着有股淡淡的皂角香。“差不多,”春芽的声音很轻,像怕惊着纸页上的音符,“但要再轻些,像翅膀擦着水面,带起点涟漪就够了。梧桐弹到这儿时,总盯着棚外的雪,说‘你看那雪落在竹枝上,是不是也这样?看着重,其实轻得很’。”
炭火渐渐弱下去,红通通的炭块变成了灰白色,偶尔“噼啪”响一声,像谁在轻轻敲琴箱。竹棚外的冰棱还在滴水,一滴,两滴,落在雪地里,砸出一个个小坑,坑里积着透亮的水,映着天上的流云。
苏燕卿望着那些坑,忽然伸手接了滴冰棱水,凉意顺着指尖窜上来,却让心里更暖了。她想起梧桐临走时说的话:“燕卿你记着,有些东西看着冻僵了,其实根在土里使劲呢。”那时不懂,此刻看着雪地里的小坑,看着阿禾认真记笔记的侧脸,看着春芽往灶里添新柴的背影,忽然就明白了——
就像这冰下的草芽,就像那风干的桂花酥,就像琴谱上淡去的茶渍,看着停了,静了,其实都在等。等开春,等雪化,等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冒出点新绿,或是在某个琴音里,悄悄漾开当年的甜香。
春芽又往锅里添了些雪水,准备炒新采的茶青。茶叶下锅的瞬间,清香混着热气漫出来,阿禾低头在琴谱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像极了梧桐当年弹琴时,琴弦轻轻颤动的尾音。
雪水还在滴,炭火又旺了起来,竹棚里的暖,像块化不开的糖,裹着那些没说完的故事,在每个人的心里,慢慢熬着,等一个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