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雪下得正凶,鹅毛似的雪片打着旋儿砸下来,把巷子两侧的墙皮都啃出了白森森的印子。兰芝裹着件打了三层补丁的棉袄,怀里揣着个铜制炭盆,炭火烧得旺,映得她颧骨发红,可指尖还是冻得像要掉下来——她揣着的不仅是炭火,还有晚晴前几天念叨的芝麻饼,用油纸包了三层,生怕被雪打湿。
走到东厢房巷口时,积雪已经没过膝盖,每一步踩下去,都像陷进冰冷的泥沼,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声音在空荡的巷子里回荡,像有人在暗处抽噎。兰芝的鞋早就湿透了,冰水顺着鞋帮往里渗,冻得骨头缝都在疼,可她不敢停,晚晴这几日咳得厉害,说心口总像压着块冰,这炭火再送晚些,怕是要冻坏了。
雕花木门被雪封得严严实实,门框上的福字早就褪了色,边角卷着边,像片干枯的叶子。兰芝抬起冻僵的手拍门,掌心的温度刚贴上门板就被吸走,拍出的声响闷乎乎的,像隔着层棉花:“晚晴,开门呀,兰芝姐给你送炭来了。”
风雪顺着她的领口往里钻,带着哨音,把后半句“还有你爱吃的芝麻饼”撕得粉碎。门内静悄悄的,只有窗棂被风吹得“哐当”作响,那声音像晚晴绣绷上突然绷断的丝线,尖锐又突兀。兰芝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她往后退了半步,猛地往前一撞——积雪“哗啦”一声从门楣塌下来,灌了她满袖满襟,冰冷的雪粒钻进脖子,她却浑然不觉,踉跄着冲进屋里。
烛火在风里摇摇晃晃,映得墙上的影子忽明忽暗。晚晴趴在绣架上,侧脸埋在米白色的绢面上,青丝像泼翻的墨汁,散落在绣绷边缘,几缕被烛火燎得微卷。兰芝扑过去时膝盖磕在桌角,疼得眼前发黑,可当她的手指触到晚晴的脸颊,那股冰凉瞬间压过了所有疼痛——像摸在腊月里冻透的青石上,连一丝余温都没有。
“傻孩子,怎么不盖被子……”兰芝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小心翼翼地把晚晴抱进怀里,才发现她轻得像片羽毛,身上那件半旧的棉袄扣子松了两颗,露出里面单薄的衬裙。绣架上的鸳鸯绢滑落下来,兰芝伸手去接,指腹抚过绢面,那半只绣了一半的翅膀触感细腻,白绒线绣得密不透风,针脚匀得像用尺子量过,每一针都藏着股执拗的力气,可线头突然就断了,剩下的半截线在烛火里轻轻晃着,像根垂死的蛛丝。
翅膀尖上沾着点胭脂红,是晚晴前几日特意调的颜色。她当时笑着说:“兰芝姐你看,像不像清晨花瓣上的露珠?他说最喜欢这样的红。”那时她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水光,手里的丝线在绢面上跳跃,仿佛下一秒那只鸳鸯就要振翅飞起来。可现在,那点红僵在绢上,像滴没来得及擦干的泪。
脚边的竹篮倒在地上,篮底的竹片断了一根,尖锐的茬口划破了兰芝的指尖,血珠渗出来,滴在篮边那块冻硬的桂花糕上。糕饼上的芝麻沾着雪粒,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细碎的光。兰芝忽然想起三日前,晚晴捧着这块糕跑过来,鼻尖冻得通红:“兰芝姐,你尝尝!这是巷口张记新做的,说加了蜜桂花,等他回来,我就用这个当喜糕,每块都撒三层芝麻,让他一吃就想起我。”
她当时笑得那样甜,虎牙轻轻咬着下唇,眼里的期待像要溢出来。可现在,那块糕硬得像石头,芝麻嵌在冻住的糖霜里,再也等不到被人品尝的那天了。
兰芝颤抖着去摸晚晴的枕下,指尖触到个硬物,抽出来一看,是本牛皮纸封面的小册子。纸页边缘已经卷了毛边,上面用炭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字迹娟秀,却越往后越浅,到最后几行,笔画都开始发飘,仿佛写字的人已经没了力气:“今日绣完左翼,他说最喜欢带露珠的莲,明日试着调点新色……”“咳得厉害,心口闷得像塞了团棉絮,可不能停,再绣三天就能完成了……”“他的信上说,殿试很顺利,想来很快就能回来了,真好……”
册子里夹着片枫叶,是去年深秋书生送的。那时晚晴雀跃地跑回来,把枫叶压在书页里,说:“等他回来,我就告诉他,这片叶子藏着我等他的日子,一天一片,攒了好多呢。”兰芝把枫叶轻轻放在晚晴胸口,看着那干枯的叶片在微弱的体温下慢慢舒展了些,边缘却依旧倔强地卷曲着,像不肯屈服的魂魄。
她轻轻合上晚晴的眼睛,睫毛上结着层薄霜,像落了片细小的雪花。可嘴角却噙着丝笑意,浅浅的,像梦到了什么甜事——或许是梦到书生骑着白马归来,红袍玉带,手里捧着新科进士的喜报,笑着对她说:“晚晴,我回来了。”
开春时的阳光带着点暖意,兰芝正在院子里晒被子,棉絮在阳光下飞着细小的尘埃。巷口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回头,看见个熟悉的身影——孔雀蓝的官袍,腰间系着玉带,正是那个让晚晴念叨了无数个日夜的书生。风掀起他的衣摆,像只展翅的孔雀,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
兰芝猛地转过身,假装整理被单,指尖攥得棉线都断了。她怕,怕看到他眼里的期待,更怕自己忍不住说出那句残忍的话。
“兰芝姐!”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朗,却藏着掩不住的急切,“晚晴呢?我回来了,我中了!”
兰芝慢慢转过身,看见他手里捧着个端石砚台,砚台边缘雕着缠枝莲,石质温润,上面还带着江南的水汽。砚底刻着“晚晴”二字,填着金粉,在阳光下闪得刺眼。她从怀里摸出支银簪,簪尾刻着个小小的“砚”字,边角已经被摩挲得发亮——那是晚晴亲手刻的,说要等他回来,亲手插进他的发间。
书生接过银簪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芦苇,“当啷”一声,银簪掉在地上。他慌忙去捡,指尖被簪尾的碎珠划破,血珠滴在簪身上,像朵骤然绽放的红梅。“她……她在哪?”他的声音陡然发颤,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晚晴是不是出事了?”
兰芝指着绣架上那半幅鸳鸯绢,声音哽在喉咙里:“她等了你三个月……最后那几针,是我代她绣的,可总也绣不出她的样子。”
那补绣的鸳鸯歪歪扭扭,翅膀耷拉着,脖子歪向一边,像只失了魂的鸟。晚晴绣的那半只却截然不同,羽毛层次分明,眼神灵动,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绢上飞出来。
书生突然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青砖,官袍的前襟沾满尘土。他把银簪紧紧攥在掌心,碎珠嵌进肉里也浑然不觉,哭声像被揉碎的丝绸:“我中了……我中了她却不在了……”指甲抠进砖缝,渗出血来,“我说过要八抬大轿娶她的……”
兰芝看着他把银簪小心翼翼地插进砚台的凹槽,严丝合缝,像天生就该长在那里。她忽然想起晚晴曾偷偷拉着她的手,笑得像偷了糖的孩子:“兰芝姐,我在他砚台底下刻了字,等他金榜题名,就告诉他这是我们的秘密。”
那时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晚晴带笑的脸上,她哪里会想到,这个秘密要等到来世才能说。
旧册翻到这里,阿禾的指腹抚过兰芝补写的字迹:“晚晴去日,枫叶未寄,鸳鸯未就。”墨迹里的泪痕早已干涸,却仍能看出当时的颤抖,像幅被雨水打湿的画。她合上册子,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雕花木窗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晚晴绣花时丝线穿过绢面的轻响,细密而温柔。
灶间的炭火渐渐熄灭,余温一点点散去。阿禾走到绣架前,拿起那半幅鸳鸯绢。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上面,晚晴绣的那半只翅膀在光下泛着柔光,每一根丝线都带着鲜活的气息;而兰芝补绣的那只,线脚歪歪扭扭,针距忽大忽小,像个拙劣的仿品。
“傻姑娘,”阿禾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他把你的银簪嵌在砚台里了,就像你们永远在一起了。”
风穿过窗棂时带着哨音,卷起地上那片干枯的枫叶。叶片边缘早已蜷曲发脆,却在气流中挣扎着舒展,像晚晴生前总爱摆弄的那只纸鸢,忽高忽低地打着旋儿。它掠过门槛时顿了顿,仿佛在回望绣架上那半幅未尽的鸳鸯绢,又像是在与灶台上早已凉透的桂花糕告别。
烛光透过叶纹的缝隙,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随叶片起伏闪烁,像晚晴当年绣错针脚时吐的舌头。它终于穿过敞开的门,朝着巷口飘去——那里曾有个青衫少年驻足等待,曾有个穿红袄的姑娘踮脚眺望。风渐渐把它送往更远的地方,越过断墙,掠过石桥,叶片上模糊的齿痕(那是晚晴当年咬着它试绣线颜色时留下的)在风中轻轻颤动,像在低声诉说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
这封迟到了整个寒冬的信,终于挣脱了时光的枷锁,带着绢上未干的胭脂红、篮里桂花糕的甜香,还有绣架前那盏孤灯的余温,飞向那个有他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