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册上记着:“十月初三,晚晴领工钱,换银簪一支,碎珠自嵌。”字迹是账房先生写的,规规矩矩,横平竖直,像块方方正正的砖,每个笔画都透着股刻板,连墨色都匀得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记录一笔无关痛痒的交易。可旁边不知被谁添了笔小注,是王妈妈的笔迹,带着点兰草花押的影子——那花押是兰芝教她的,花瓣总往右边歪,像被风吹得倾斜的模样:“竹篮内有桂花糕,油纸包,红绳系。”墨迹略浅,像是写的时候笔尖蘸的墨不多了,却一笔一划都藏着温柔,把那行冰冷的账目衬得有了暖意。
阿禾摸着那行小字,指尖凉得像冰,顺着纸页的纹路往掌心钻。她能想起晚晴那天的样子,像幅被岁月浸黄的画,每个细节都清晰得能数出笔触。晚晴对着兰芝留下的那面菱花镜,镜子边缘已经锈了,绿幽幽的铜锈爬过镜面,像蔓延的藤蔓,照出的人影有些模糊,脸颊的轮廓都晕成了团,可她偏要凑得极近,鼻尖几乎贴着镜面,睫毛在镜上投下细碎的影。
她把银簪插了又拔,拔了又插。第一次插在鬓角,觉得歪了,对着镜子抿着唇调整,银簪的尾端刮到耳后,留下道浅痕;第二次插在头顶,又嫌太高,像支竖起的箭,显得太张扬,她轻轻拔下来时,带落了根碎发,飘在镜面上,像条白丝线;第三次终于插得妥帖了,斜斜地压在发髻上,碎珠垂在额角,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映着窗透进来的光,在脸上投下颗小小的亮斑。
鬓角的碎发用抿子蘸了水,抿了又抿。那抿子是牛角的,被兰芝用了十几年,边缘磨得圆润,她沾了点温水,指尖捏着抿子的尾端,从鬓角往耳后梳,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第一遍没抿服帖,碎发依旧翘着,像刚破壳的雏鸟的绒毛;第二遍她呵了口气,把抿子在掌心焐了焐,再梳时,水汽混着体温,终于把碎发压得贴在脸上,像层薄纱,风一吹都不会动了。
最后把油纸包的桂花糕放进篮里——那是街东头张记的,刚出炉时香得能飘半条街,混着芝麻的焦香和桂花的甜,连巷口的黄狗都要趴在铺子门口打转。晚晴去买的时候,特意等了两炉,站在蒸笼旁,被热气熏得鼻尖发红,掌柜的问她要不要现吃一块,她摇摇头,眼睛亮闪闪的:“要刚出炉的,他喜欢热乎的。”买的时候还特意让掌柜多撒了把芝麻,看着芝麻在糕面上滚成小珠,她笑着说:“芝麻多了,像星星。”
红绳在篮柄上绕了三圈,打了个蝴蝶结。那红绳是她从绣线里挑的,最正的胭脂红,线头用蜡烛烫过,捏在手里硬硬的,好穿针。第一圈绕得松了,她解开重绕,指尖捏着绳头,一圈圈缠上去,力道匀得像在绣线;第二圈时绳结差点打滑,她用牙咬着绳尾稳住,才绕得紧实;第三圈绕完,她把两根绳头并在一起,手指翻飞着打了个结,结耳留得长长的,像蝴蝶的翅膀,颤巍巍的,透着点孩子气的欢喜。她提着篮子晃了晃,蝴蝶结跟着摆,像在对她笑,她也跟着笑,眼角的细纹里盛着光,像落了星子。
十一月初雪,落了整夜。起初是细雪,像碾碎的盐,簌簌地往地上撒,后来变成鹅毛,一片接一片地扑下来,把烟雨楼的飞檐都裹成了白玉的,连瓦缝里都塞满了雪,像给屋顶铺了层厚棉絮。那雪像兰芝年轻时绣过的屏风,屏风中的琼楼玉宇,此刻都活了过来,檐角的铁马被冻住了,铃铛口结着冰碴,再也发不出“叮当”声,像被谁捂住了嘴,连风都绕着走,怕惊扰了这份寂静。
东厢房的窗纸上,总映着个歪歪扭扭的影子。那影子头低着,背驼着,像株被雪压弯的芦苇,却一直没倒,从黄昏到深夜,一动不动地趴在绣架前,只有偶尔换线时,手臂才会抬起,像芦苇的茎被风吹得轻轻晃。窗纸被雪光映得发白,把那影子拓得格外清晰,连她捏针的手都能看出轮廓,像朵蜷缩的花。
绣架上换了块新绢,月白色的,是晚晴托王妈妈买的上等熟绢,摸在手里滑溜溜的,像浸了水的玉。她要绣对鸳鸯,鸳鸯的头挨着头,颈项交缠,像在说悄悄话,嘴里还衔着枝莲,莲叶卷着边,像刚出水的嫩荷,莲心用金线绣了,在烛火下闪着点光,像藏着颗小小的太阳。可晚晴的手越来越抖,换布条的次数也勤了——那些布条是她自己撕的旧衣裳,粗布的,吸汗,可每次换下来,上面都浸着新的血,把布纹染得发暗,像块块干涸的泥。
有时刚绣出半片翅膀,线就缠成了乱麻。那些五彩的线在她膝头纠缠,像团解不开的心事,她得用牙齿咬着线头,慢慢解,嘴角沾着线绒,白的、红的、绿的,像只病了的小兽,却不肯松口。她的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印子,才把线头理出一点,眼里却亮得很,像落了星子,不肯灭,仿佛那乱麻不是线,是能牵着她往前走的绳。
兰芝那天去送炭火,炭盆是粗陶的,边缘磕了个角,里面的炭块烧得正红,火星时不时溅出来,在青砖上烫出个小黑点,像只死去的虫。她走到灶房门口,听见里面有压抑的咳嗽声,像破风箱在拉,一下下扯着人心。她掀开门帘,看见晚晴躲在灶房角落咳,灶房的烟囱坏了,烟排不出去,在屋里打着旋,呛得人眼睛疼,墙角的蛛网都被熏成了灰黑色。
晚晴蹲在柴草堆里,背靠着土墙,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黄土,沾着她的衣角。她用帕子捂在嘴上,指节泛白,像在使劲攥着什么,连指缝里都渗着点红,把帕子的边角染得发暗。拿开时,素白的绢上沾着点红,像她未绣完的枫叶尖,红得刺眼,在昏黄的灶火下,像朵开败的石榴花,带着点凄艳的美,让人不敢碰,怕一碰就碎了。
“别告诉别人。”晚晴把帕子往袖里塞,动作快得像藏什么宝贝,帕子的一角还露在外面,被她用手死死按住,指腹蹭着布面,把那点红蹭得更晕了。她的声音轻得像飘雪,落在地上就化了,睫毛上的雪化了,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滴,悬着,像要坠进柴草里,却迟迟不肯落,“等他来了,看到鸳鸯,就知道我在等他。”
她的手在绢上抖得更厉害了,针尖戳在绢上,扎出个小洞,像只流泪的眼,眼泪正从洞里漏出去,落在地上,洇进青砖缝里,再也找不着,只留下点深色的痕,像段被遗忘的话。她望着那半只鸳鸯,忽然笑了,笑得极轻,带着点喘,像风拂过残破的窗纸:“快好了……就快好了……”
旧册的字迹开始发颤,墨也浓了些,像蘸了太多的泪,每一笔都拖着尾巴,像在哭:“十一月廿三,晚晴未领工钱,篮中枫叶绢不见,添半幅鸳鸯。”阿禾翻到这页,纸页边缘都被泪水泡得发皱,像片打了蔫的荷叶,边角卷着,摸起来潮潮的,晕开的墨把“鸳鸯”两个字糊成了黑团,像被谁用手使劲抹过,想抹掉,却越抹越清楚,像刻在心上的疤。
那天,晚晴把银簪摘下来,用兰芝送的那块薄荷绢擦了又擦。那绢是兰芝绣剩的,上面还留着半片兰草叶,她擦得极慢,从簪头到簪尾,银亮的簪身被磨得发烫,能焐暖指尖,连碎珠都被擦得发亮,像含着水。她把簪子塞进王妈妈手里,指尖冰凉,像块雪,王妈妈的手一缩,她却按住不放,眼神里带着点恳求。
“若我走了,”她的声音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咳,胸口起伏得厉害,像风里的纸灯笼,随时要灭,领口的扣子松了,露出里面干瘦的锁骨,像两座孤零零的山,“他来问,就说我绣完了,只是……忘了给他。”
王妈妈握着那支簪,指尖被碎珠硌得生疼,像被兰草的锯齿划了下,却点了点头,喉咙里像塞了团棉絮,说不出话。她看见晚晴枕头下的药碗,黑褐色的药汁结了层膜,像块凝固的血,碗边沾着点药渣,是苦涩的味道。旁边压着张纸条,是用炭笔写的,字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孩子:“枫叶寄往京城,砚收。”那“砚”字写得格外重,炭笔都划破了纸,露出下面的麻线,像颗跳动的心跳。
冬至前夜,雪下得像要埋了整个烟雨楼,鹅毛似的,从天上往下倒,把巷子里的脚印都填了,把窗棂都糊了,世界白得晃眼,连远处的树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王妈妈惦记着晚晴,揣了块刚烤好的姜饼,饼上还留着她用模子压的兰草印,兰草的叶子被烤得微微发焦,散着股姜的辛辣和麦的香。她踩着雪往东厢房走,雪没到脚踝,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声,像在嚼碎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