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在韩猛的引领下,张炀踏入了方家主宅。
此番来访,刚一步入方家大院,便有老仆早早等候于门前。见张炀现身,那老仆立刻上前躬身行礼,语气恭敬道:“杜道友,老祖早已在主殿等候多时,还请随我来。”言罢,他又转头看向韩猛,低声道:“韩道友,接下来的事便不劳费心了,可先行离去。”
韩猛与张炀对视一眼,张炀微微颔首,示意无需担忧。韩猛这才转身告辞,离开院落。
张炀神色平静,随那老仆穿过一道道曲折回廊。方家主殿门扉缓缓开启,殿内静谧无声,幽光沉沉。
殿中正上方,一位银袍老者端坐主位,鹤发童颜,眉目间透着几分庄严肃穆,眼中灵光流转,气息深不可测,正是方家老祖——方乾。
早在来途中,韩猛便已将方家的一些内情简要告知张炀。
方乾见张炀踏入殿中,朗声笑道:“哈哈——杜小友果真风采俊逸,年纪轻轻便已精通炼器之道,短短月余便能参透那般晦涩玄奥的禁制,老夫佩服。以小友天资,他日成就,未必不可比肩人族那几位炼器宗师啊。”
话音落下,他袖袍轻拂,一道温润灵光自殿侧飞来,托着一张玉椅,稳稳落于张炀身后,显然是为其专设。
张炀微微拱手,唇角含笑,淡然答道:“前辈谬赞了。禁制一道,本就玄奥难解,若非机缘巧合,得千镜楼那位前辈赏识,又承前辈所赐悟道丹之助,晚辈断不会这般轻易就将那禁制参悟透彻。”
他言辞谦逊,语气平和,却于不经意间点出“千镜楼”三字,既显底蕴,又藏锋芒。
方乾眼中精芒微闪,神色微凝,旋即转为笑意,语气愈发和煦:“小友既持千镜楼之信物,又得那位前辈青睐,老夫自然知晓其分量。若小友愿助我方家炼成此宝,他日于这安灵城中,方家必以上宾之礼相待,绝不失礼半分。”
张炀谦和一笑,拱手说道:“方前辈,如今晚辈既已允诺炼制此宝,不知可否先观一观其炼制之法?也好让晚辈心中有个准备。”
方乾闻言,微微一笑,大袖轻拂,一道青色玉简顿时飞至张炀身前,悬停片刻。
张炀伸手将其接过,旋即神识探入其中细细查阅。而大殿上首的方乾并不催促,自顾自品着灵茶,气定神闲,仿若满殿静候,不显丝毫焦躁。
片刻之后,张炀才缓缓收回神识,又低头沉吟良久,方才抬眸望向方乾,语气凝重道:
“方前辈,这血荆旗果然非同寻常。依玉简所载,此宝炼成后,威力固然极强,且只需吞噬精血、骨骸、生魂精魄,便可逐步晋升为极品法宝。然而此宝阴煞戾气极重,生机难控,若持有者神魂稍弱,反遭其噬也非不可能……前辈,您当真要炼制此物?”
方乾听罢,摆了摆手,轻叹一声,道:“唉……这也实属无奈之举。”
他语气缓慢,目中透出一抹幽光,悠悠说道:“本座当年侥幸结婴,如今已过去四百余载修行岁月。然则至今,仅得一件珍品法宝傍身,实在说来惭愧。”
他语气一转,沉声道:“如今玉州与东州皆有妖魔现世,动乱渐起。我方家虽执掌安灵城,但终究不过是中等小城而已,若真逢大劫,稍有不慎,便有灭族之危。届时,安灵城失我方家庇护,恐怕不知有多少无辜修士性命难保。此宝虽险,但若能助老夫守住方家,护住安灵城,也算是尽一份责了。”
张炀听罢,目光微敛,凝视着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银袍老人。那番言辞情真意切,虽不乏私念,却也不失护族之心。他心中微动,旋即面露敬意,恭声道:
“方前辈有如此胸怀,晚辈敬佩。既如此,此次炼制血荆旗,晚辈定当倾尽全力,不负所托。”
方乾闻言大喜,连声笑道:“杜小友好,好!有小友此言,老夫便再无忧虑了!”
张炀微微一笑,神情恭敬,语气却轻松地问道:“方前辈,那法宝所需的灵材,想来应已备齐?”
“自然。”方乾点头,语气中不乏自信,“所需灵材早已一应俱全,只等杜小友一声允诺,便可开炉炼制。”
张炀微微点头,语气一转,依旧神态恭谨,却语出有因:“晚辈此次出手,并非贪图宝物,而是确有一事相求。”
方乾眉头一挑,目光微凝,随即平声道:“小友但说无妨。”
张炀神色平静,缓缓开口:“方家宝库之中,尚藏有四块碧水金石。若前辈不吝相赠,待此宝炼成之后,那四块碧水金石,便是晚辈此行唯一所求。”
方乾闻言微怔,随即仰头大笑:“哈哈——原来是为此?碧水金石虽为稀罕灵材,但对老夫而言却不算什么。若小友真能助老夫炼成血荆旗,莫说四块碧水金石,便是再添几样珍材,老夫亦不吝啬。”
张炀缓缓起身,拱手一礼,面容恭敬,目中却隐有一丝锋芒流转:
“既如此,晚辈……即刻动手。”
方乾哈哈大笑,抚掌称快,亦起身道:“好一个痛快人!杜小友果然爽利不拖泥带水。如此,本座便亲自带你前往我方家‘焚灵炉室’!”
闻言,张炀眯了眯眼,笑而不语,随即轻声开口:“方前辈,其实不必这般劳烦。晚辈此前在贵族方灵阁中曾炼制过法宝,对其中一号地火室颇为熟悉,若是方便,便不如直接前往那里如何?”
方乾神色微微一僵,笑意一顿,但转瞬即逝,随即哈哈一笑,爽快应道:“既然小友如此提议,那便依你之言,前往方灵阁也好!”
随即,在方乾的亲自带领下,二人离开方家大殿,径直朝方灵阁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不到,两人一前一后抵达了方灵阁。
此时,阁外已有人等候,但前来迎接的主事并非张炀熟识的方安,而是一位身形微胖、气息沉稳的中年修士,张炀此前并未见过。
那中年修士见方乾到来,立刻上前躬身行礼,恭敬地将两人迎入阁内。
他引领二人穿堂入阁,步入主厅后恭声说道:“老祖,一号地火室已清理完毕,随时可供使用。不知您与杜道友是要先至二楼略饮灵茶,还是即刻前往地火室?”
方乾闻言,微微颔首,随即转头看向张炀。
张炀轻咳一声,神情平和道:“茶就不必了,还是直接去地火室吧。”
于是,两人径直前往方灵阁内的一号地火室,一路无言。
入室之后,张炀负手而立,目光凝在中央炼器鼎上,神色如常,唯有神识悄然涌动,探向地火之源。他细致查探着地火运转的轨迹与温度变化,片刻后方才收回神识,转身看向方乾,道:
“方前辈,地火运转正常,可启炉炼器。”
方乾闻言,也不多言,手掌一翻,储物袋轻震之间,一道灵光呼啸而出。顷刻间,大量灵材飞出,整齐落于一旁由灵石铺就的地台之上,堆叠如山,气息各异,令人目不暇接。
“这些,便是炼制血荆旗所需的主材,小友请过目。”
张炀缓缓上前,目光扫过那些灵材,神情终于微有波动。
他目光所及,首先是一块拳头大小的幽冥魂晶,通体暗紫,隐隐有魂影游走。其旁,是一根尺许长的千年嗜血灵木,木身布满赤纹,仿佛尚在汲取气血。一团千魂丝静静卷伏其上,丝线细若游丝,却萦绕着缕缕凄厉魂音。
然而更令人瞩目的,却是那些铺陈在地台边缘的皮革。
数十张皮革层层叠叠,有的粗厚如牛犊,皮面油光泛亮,灵纹游走其间;有的薄如蝉翼,血迹斑驳,甚至还能依稀看出人族修士的五官轮廓,鼻眼嘴形清晰如初,诡异至极。
再望旁侧,那堆积如小山的白骨中,错落嵌杂着妖兽獠牙、人族脊骨,形态不一。有的骨骼仍带着未散尽的煞气,森然如刀,冷意逼人,仿佛随时能化作厉鬼出世。
张炀站在一旁,眉头微皱,却终究未作一言,只是静静伫立,凝望着那一地森然灵材,神色沉静如水。
直到最后,方乾再度抬手,从储物袋中取出三只青铜大缸。
顷刻间,一股浓烈得近乎凝滞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仿佛直击神魂。三缸鲜红精血翻涌不止,色泽诡异深沉,泛着幽红之光,血面上浮现出缕缕魂影,有的扭曲挣扎,有的低鸣哀号,似在极限压制中沉沦,又似被生生锁于死寂。
张炀眉宇微动,目光落向最后那一件物品——一杆不过尺许长的小旗,静置于缸边的玉匣之内。
那小旗残破斑驳,通体黑红交织,边角缀有缠丝金线,其上却浮现出一道血纹图腾,形态扭曲,仿若蠕动不休。血纹之中,魂影缠绕翻滚,有哭、有怒、有咆哮,凄厉之气仿若直入骨髓。
张炀神识探入其中,心中一凛。那小旗之内,竟封禁着足有数百道残魂,或怒或怨,或疯或癫,皆在被困的极限边缘挣扎。
他的面色并无明显变化,只是目光微微一动,随即带着几分探询之意看向方乾。
方乾早已在一旁注视着他,见张炀神色沉稳,眉宇无惧,眼中满意之色更浓。他朗声一笑,语气坦然:“这杆残破的小旗,便是血荆旗了。只可惜,当年老夫得此宝时,它早已残破不堪,其内禁制溃散,难以再用。”
他顿了顿,又道:“杜小友若以此为引,观其结构、揣其禁制,想必会对炼制过程大有裨益。”
张炀闻言,收回神识,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淡声道:
“此宝……倒也算得上诡异精绝。以骨为杆、以皮为面、以血为引、以魂为源,其法之阴,几近极致。”
他目光再度扫过那杆残旗,语气平和,却隐隐透出一丝排斥之意:“晚辈至今未曾炼制过此类法宝,亦少见如此恶毒之器。既然前辈有此残旗参照,晚辈便先将其研究一番,之后……便可动手炼制。”
声音清冽,语调不疾不徐,却如清泉击石,激起些许波澜。
方乾闻言,朗声一笑,语气爽快:“既如此,那便有劳杜小友了,杜小友便安心参悟此宝。老夫不打扰,先行离去,在外静候佳音。”
说罢,他也不多言,袍袖一拂,转身离开了地火室,动作利落从容,仿若毫无迟疑。
张炀目送其背影消失,眼眸微眯,目光深沉,良久才轻轻冷哼一声。随即取出地火室令牌,毫不犹豫地将室内的禁制尽数开启,四周顿时灵光流转,符纹隐现,隔绝外界探查。
他目光一沉,嘴角浮现一抹冷笑,心中暗道:
“老而不死是为贼。方老鬼口口声声说什么为了守护安灵城才要炼此邪宝,若非对旁人而言还算一套好听说辞,岂能骗得过我?”
他负手踱步,目光扫过那残破血荆旗,眸中寒意微闪。
“修为到了元婴境界的老怪物,心中所谋,多是自家宗族的利益。至于那些所谓无辜修士的生死,若无牵连,谁会真放在心上?有的甚至连宗门族人都可牺牲,何谈苍生?”
想到此处,张炀眼神愈发冷冽。
“更何况,这血荆旗邪气森然,竟可吞血噬魂,自主衍化禁制、晋阶品阶……如此法宝,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此等法门,实在匪夷所思。”
他脑中迅速回溯玉简所载的炼制之法,越想越觉不对。
“虽说玉简中法门看似完备详实,但在最后关于成品法宝的禁制演化与后续变化上,明显有些描述被刻意抹去。那等空白之处,字迹虽新,却遮得太过刻意……”
张炀沉吟良久,却始终无法推断其中真正的隐秘,只能将思绪暂时搁置。他心知此事不简单,却也自有底气。
“罢了,眼下我虽未窥全貌,但只要他敢耍花样,真以为我张炀毫无应对之力?再说,就算这血荆旗真能诡变,我也自有手段遏制。”
他神色渐敛,心念一动,袖袍一拂,将那残破的血荆旗摄入手中。
微光浮动,小旗之上血纹隐隐蠕动,魂影翻滚,似在低声哭泣,亦似在哀嚎咆哮。张炀目光不动,如临深渊,目中却透出一抹冷静锋锐。
他缓缓抬手,将神识再度探入残旗之中,开始仔细勘察其中魂印禁制与灵纹走向,一丝不苟地推演其炼制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