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妮从小就比同龄人更早熟。
刚上小学那会儿,她就明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因为她的户口在边疆,以后如果想得到国家分配的工作,就必须回到边疆才行。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无比绝望。她心里很清楚,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到边疆那个鬼地方。
当年父母是迫于无奈才去的,对她来说,那里既陌生又可怕。
她出生起就一直住在华国最繁华的京海市,那个所谓的老家边疆,她连一次都没回去过,也不打算回去。
可问题就在于,如果她一直留在京海,那就永远别想得到国家分配的正式工作了。
命运从一开始就把她的出路给堵死了。无论她多么努力,多么拼命,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正因为看透了这一点,裴妮从来就没把上学读书当回事。
等到裴妮上中学的时候,华国已经恢复了高考,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就算能考大学,户口的问题还是卡着她。
别的同学可以按部就班地在京海读书、考试,可她不行。
按照政策,她必须回到那个陌生的边疆去参加预考,再参加正式高考。
就算她真的拼了命考上京海的大学,毕业后照样得被分配回边疆工作,根本逃不掉。
爷爷和爸妈私底下商量过,最后干脆劝她:“妮儿,就算考上华国的大学,毕业了还是得分配回边疆,那不是把你一辈子都锁死在那里了吗?还不如别费那个劲了,你干脆别参加高考了,就留在京海吧,好歹能混个京海人的日子过。”
所以,裴妮从来没像班上那些要考大学的同学一样,正儿八经地读过一天书。
同学们每天埋头苦学,课本翻得哗哗响,试卷写了一张又一张,可裴妮连课本都懒得翻开。
裴妮总能用各种理由逃避现实,上课时走神,作业随便应付,考试前临时抱佛脚,后来干脆装病请假。
她把自己活得像一个局外人,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这样就不用去思考未来有多迷茫和绝望,也不用感受那种被命运抛弃的无力感。
有时候,她看着班上那些拼命用功的同学,觉得他们又可怜又可笑,一个个弓着背,眉头紧锁,整天愁眉苦脸的,活像个小老头、小老太太。
裴妮的心早就飞走了,飞到一个没人能管得着她的地方。学校的功课?高考?大学?那些对她来说,不过是别人的人生,和她毫无关系。
这些年里,爷爷为了把裴妮送出国,可算是费尽了心思,铁了心要让她变成外国人。
裴妮心里清楚,爷爷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年没能带着全家离开京海,结果一辈子困在这里。
现在,爷爷要把这个愿望寄托在她身上。
裴妮学英语学得很早。那时候,家里能收听到《澳大利亚之声》的广播,里面有个专门教英语的栏目,很适合她这种初学者。
她本来是想练听力的,可听着听着,注意力就被电台里的音乐节目带跑了。
电台放的那些音乐节目里,老播邓丽君和刘文正的歌,她一首不落地都听进去了。
上学的时候,她经常一边听着这些甜腻腻的情歌,一边心不在焉地在本子上乱写乱画,作业本上没几道题是认真做的。
在京海市买办家族的圈子里,人人都知道裴妮是要出国的人。
和那些拼命考华国大学的学生比起来,在买办家族的亲戚朋友眼里,出国才叫真正的出息。
有些买办家族的人铁了心要送孩子出国,干脆连大学都不让上了。
他们担心,孩子要是把户口转到大学,搞不好连护照都办不下来,出不了国。
所以,裴妮放弃高考,待在家一门心思学英语,不仅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反而觉得自己高人一等,遗世而独立,比那些只会死读书的人强多了,是个真正的裴家人。
裴妮这辈子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讨爷爷欢心。
她常常在心里嘲笑妹妹。
就算真的考上了华国的大学又怎么样?爷爷根本不在乎这个!
能出国读书的她才是爷爷最看重的。
能出国读书的她才是真正的裴家继承人。
在怀孕之前,裴妮一直是这么想的。
她一直坚信自己一定能赢过妹妹,自己才是最后的赢家。
可是现在,一切都毁了。
她怀孕了。
孩子的父亲,却不肯认账。
一个没结婚的姑娘,突然告诉家里自己怀孕了,要坐飞机回国打胎,还绝口不提孩子父亲是谁,这简直是天底下最丢人的事了。
对裴妮这样在国内从小被教育要拼命维持体面的人来说,简直丢人丢到家了。
她未婚先孕的事情要是传出去,别说爷爷会震怒,整个裴家的脸都要被她丢光了,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一开始,裴妮也觉得不好意思开口。
但是一想到可以坐飞机京海,这个念头就像野火一样,在她心里越烧越旺,白天黑夜都停不下来。
有时候,她会突然想起京海家里那张属于自己的小床。
夏天雷雨来临时,床上铺着凉丝丝的竹席,冬天被窝里塞着热水袋,能听见热水在橡胶袋里咕咚咕咚的声响。
连小时候的点点滴滴都涌上心头,裴妮明白,自己这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办,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
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绷着、装着,总得有个地方能让自己崩溃一下。
想来想去,裴妮觉得,除了京海,这世上再没有这样的地方了。
她没敢找最疼她的爷爷,反而去找那个跟她最生分、最怕惹她生气的妈妈。
她在邮局寄了个快信给妈妈,就简单说了三件事,自己怀孕了,暑假要回家打胎,完事就回美利坚。别的什么都没多说。
她故意拖到临上飞机前一周才把快信给寄出去。因为她早就算好了,从美利坚寄快信到京海,正好要花七天时间。
等妈妈收到快信,知道她未婚先孕的时候,她人已经在飞机上了。
这样家里人就没办法打电话到美国来问东问西,省得听他们唠叨,尤其是她爸。
她给妈妈的信,就像发个通知一样,不带一点感情,也不解释原因,根本不给商量的余地。
她舍不得这样伤爷爷的心,不过对妈妈,她就敢这么狠。
裴妮觉得,爸妈根本没资格对她指手画脚。而妈妈比爸爸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一直都很识趣,不敢多嘴。
她心里有数,妈妈收到自己的快信后,肯定会第一时间拿给爷爷看。
到时候,妈妈就会替她往爷爷心上捅这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