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徐庶定下决战方略后,我的心反而彻底沉静了下来。
所有的计谋、推演、变数,都已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棋盘已经布好,棋子各就其位,现在,我需要去看看那些真正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棋手们。
我披上一件厚重的黑色大氅,没有带任何亲卫,独自一人走出了中军主帐。
已是黄昏。
残阳如血,将西方的天空烧成一片壮丽的橘红色,
最后的光辉洒在阳平关巍峨的城墙上,给冰冷的青石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悲壮的金色。
山风比白日里更加凛冽,卷起地上的沙尘,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亡魂提前唱响挽歌。
我沿着陡峭的石阶,一步一步,登上了关墙。
甫一站定,一股混杂着铁锈、汗水、泥土和马粪的气息便扑面而来,这,就是战争的味道。
我的目光越过墙垛,投向关外的广袤大地。
视野所及,满目疮痍。
这就是“坚壁清野”的真实写照。
关隘前方十里之内,所有的村庄都已人去楼空,化为一片焦土;
所有的树木都被砍伐殆尽,要么运回关内做成了滚木,要么就地堆砌成了障碍;
所有的水井都被填埋,所有的道路都被挖断。
这片曾经养育了无数生灵的土地,此刻光秃秃地暴露着,像一幅被无情撕碎的画卷,再无半分生机。
这是我们自己下的手,一道残酷却必须执行的命令。
我们不给张合的大军留下一粒米,一根柴,一滴干净的水。
我们要让他那庞大的战争机器,从踏入这片土地的第一刻起,就感受到来自汉中军民最决绝的意志。
而在焦土的尽头,天际线之下,曹军的营寨连绵不绝,如同一条盘踞在大地上的黑色恶龙。
星星点点的营火开始亮起,汇聚成一片璀璨而致命的星河,
无声地宣告着他们压倒性的数量优势和即将发动的雷霆一击。
收回目光,我转身看向关墙之上。
这里,是另一番景象。
与关外的死寂不同,这里充满了紧张而有序的生命力。
一队队士兵正在做着最后的检查。有人在用力地打磨着长矛的锋刃,在夕阳下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有人在检查床弩的机括,那粗如儿臂的弩弦绷得紧紧的,仿佛积蓄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巨大的铁锅下,火焰熊熊燃烧,里面熬煮的不是饭食,而是滚烫的金汁和沸油,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墙垛边,堆满了山一样高的滚木礌石,每一块都经过了精心挑选,足以将任何试图攀爬的敌人砸得粉身碎骨。
我的将士们,就在这如山如海的战争物资之间穿梭忙碌着。
他们的脸上,有大战前的紧张,有对未来的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坚毅。
我缓缓地走着,每经过一处,那里的士兵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挺直胸膛,
用拳头用力地捶击自己的胸甲,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然后用灼热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没有发表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
只是走到他们身边,拍拍他们的肩膀,看看他们手中的兵器,问一些最简单的问题。
“小兄弟,哪里人?”
我走到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士兵面前,他的脸被冻得通红,握着长矛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回…回主公!小的…汉中本地人!”
他激动得有些结巴。
“怕不怕?”我看着他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声吼道:
“怕!但俺更怕家里的婆娘娃子没了活路!
俺爹说了,主公来了,我们才分到了地,才吃得上饱饭!
谁想抢走,就得从俺的尸体上跨过去!”
“好!”
我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瘦削的肩膀却异常坚实,
“为了你的婆娘娃子,为了我们的地,我们就在这里,让张合的十万大军,撞个头破血流!”
他的眼中瞬间燃起了火焰,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又走到一台床弩旁,几名老兵正在给弩箭涂抹火油。
为首的是一个独眼的老兵,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老周,你这手艺还是这么好。”
我认得他,是当初从荆州就跟着我的老兵之一。
老兵咧开嘴,露出豁了口的牙齿,嘿嘿一笑:
“主公放心,当年在江夏守城的时候,俺这手艺就没丢下。
只要张合的先登敢露头,俺保证送他们一份大礼!”
我拿起旁边的一个酒囊,拔掉塞子,递给他:
“喝一口,暖暖身子。”
老兵愣了一下,浑浊的独眼里泛起一丝水光。
他没有接,而是颤抖着声音说:“主公……这……”
“喝!这是命令!”我沉声道。
他不再推辞,接过酒囊,猛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呛得他满脸通红。
他抹了抹嘴,将酒囊递给身边的战友,
每个人都默默地传下去,喝上一小口,仿佛在进行一种神圣的仪式。
最后,酒囊回到我手中,我也仰头喝了一口。
酒很烈,像火一样从喉咙烧到胃里,瞬间驱散了山巅的寒意。
“弟兄们!”
我举起酒囊,声音传遍了这段城墙,
“这碗酒,敬我们自己!
敬汉中!
敬我们身后那千千万万的父老乡亲!”
“敬主公!敬汉中!”
“死战不退!”
“死战不退!!”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从这段城墙开始,迅速传遍了整座雄关。
士兵们用兵器敲击着盾牌和城垛,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那股决绝的、悍不畏死的气势,仿佛要将天边的晚霞都震碎!
就在这雄浑的呐喊声中,不知是谁,用沙哑的嗓音,起了一个头,唱起了一首苍凉的歌谣。
那是流传在汉水流域的古老民歌,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质朴的对土地的眷恋,对家人的思念。
“……汉水汤汤,可以濯我缨……家在南山下,禾黍正盈盈……”
歌声一开始很低沉,很零落,但很快,一个又一个声音汇入了进来。
先是身边的士兵,然后是远处的,最后,整座阳平关上,数万将士的歌声汇成了一股洪流。
那歌声苍凉、雄浑,充满了最原始的生命力,在呼啸的山风中回荡,越过焦土,传向了远方曹军的大营。
我站在墙垛边,默默地听着。
我没有阻止他们。
我知道,他们在用这种方式,与身后的故土做最后的告别,也在为接下来的死战,积蓄着全部的力量。
歌声渐渐停息,天地间只剩下风声。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我按着冰冷的城垛,感受着脚下这座雄关的脉搏。
它就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准备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迎接最猛烈的风暴。
我的将士们,就是它身上坚不可摧的鳞甲。
我最后望了一眼远方那片璀璨而致命的火海,缓缓转身,走下城墙。
我的心中,再无一丝波澜,只剩下如钢铁般的冰冷和决然。
暴风雨,来吧。
我们,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