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鸿煊随意挑了把椅子坐下,金属镜架在指节间转出冷光。当黑框眼镜滑入掌心的刹那,纷杂的记忆如破碎镜面般蜂拥而至——阿瑞斯的嗤笑犹在耳畔;伊藤诚那声“三姓家奴”的羞辱。
国内论坛里,铺天盖地的谩骂化作无形浪潮,将他卷入道德审判的漩涡;魔法协会的通缉令与圣城的追杀令,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斩断他的生路。
夕阳透过斑驳的窗棂爬上他的侧脸,这个被世界遗弃的男人,突然发现自己站在命运的荒原上,四周皆是无路可走的悬崖。他的归宿究竟在何方?
“发什么呆呢?”银铃般的声音突然在耳畔炸开,惊得贺鸿煊指尖一颤。
抬眼望去,优子正歪着脑袋打量他,栗色发丝垂落肩头,在暮色里泛起琥珀光泽。他勉强扯出一抹笑:
“在琢磨个哲学难题。”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优子轻巧地挨着他坐下,椅子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快说来听听,让我也开开眼界。”
贺鸿煊盯着掌心的眼镜,金属边框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如果有天全世界都与你为敌,该怎么活下去?”
“全世界?”
优子突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扫过他耳畔,
“苍崎也在内?”
贺鸿煊愣了愣,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随即摇头:“我除外。”
“那不就结了?”
优子蹦起来拍了拍他肩膀,马尾辫在身后欢快地晃荡,
“只要还有一个人站在你这边,就不算被全世界抛弃!”
她忽然敛了笑意,认真地注视着他眼底的阴霾,
“走啦,医院探视时间快到了,爸爸还等着我们带好消息呢。”
贺鸿煊眼底的沉郁突然被点亮:
“走!”
夕阳里的街道飘着炸物的香气,两人在霓虹光影中穿梭。海洋联盟附属医院的玻璃幕墙在前方折射出粼粼波光,不过十几分钟的脚程,却因为优子非要在街角老店排队买章鱼烧——说是要让病床上的父母尝尝刚出锅的酥脆——而变得曲折有趣。
贺鸿煊盯着优子手里热气腾腾的章鱼烧纸盒,喉结不自觉滚动:
“就尝一个?就当替叔叔验验毒?”
“想得美!”
优子将纸盒抱在胸前,像护崽的母鸡般后退半步,栗色马尾随着动作轻晃,
“这可是我排了二十分钟的限量款!再说——”
她突然凑近,狡黠的目光扫过他泛红的耳尖,
“上次吃鱿鱼须吐得昏天黑地的是谁啊?”
贺鸿煊顿时涨红了脸,伸手去抢却被灵活躲开:
“章鱼烧又不是整条章鱼!我真没尝过……”
“难怪每次路过小吃摊,苍崎眼睛亮得像探照灯,结果永远只看不买。”
优子突然眯起眼睛,把章鱼烧举到他鼻尖又迅速撤回。
“小时候我妈妈总说路边摊不卫生……”
贺鸿煊嘟囔,余光瞥见优子憋笑憋得肩膀直抖,突然觉得耳后发烫,
“笑什么笑!这很奇怪吗?”
“不奇怪不奇怪!”
优子笑得蹲下身,纸盒里的章鱼烧跟着颤巍巍晃动,
“只是突然发现,大英雄也有怕妈妈的可爱一面嘛!”
消毒水的气味混着窗外咸涩的海风扑面而来,贺鸿煊跟着优子跨进病房时,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骤然清晰。
病床上的老人半靠着气垫,淡青色血管在松弛的皮肤下蜿蜒,明明比上次见面时多垫了两个枕头,整个人却像是被抽走了骨架般绵软。
优子欢快的脚步声在床边停下,栗色马尾扫过不锈钢护栏:
“爸爸!热乎的章鱼烧,您最爱的肉松海苔味!”
她掀开纸盒,蒸腾的热气裹着甜香瞬间弥漫开来。
贺鸿煊喉结微动,伸手按住她的手腕:“优子,叔叔刚做完治疗,应该吃点清淡的。”
话音未落,沙哑的笑声已经从被褥间溢出。老人枯瘦如柴的手指颤巍巍伸出:
“丫头别听他的,小米粥什么的我都喝腻了,来,给我尝尝。”
监护仪的绿色曲线突然剧烈波动,优子笑着把章鱼烧喂进了爸爸的嘴中,贺鸿煊却盯着老人脖颈处若隐若现的灰翳——那是生命即将燃尽的征兆。
贺鸿煊的目光与优子母亲交汇,对方眼角堆着温和的笑纹,却掩不住眼底血丝,轻轻摇了摇头。这细微的动作像无声的叹息,将病房里未说出口的沉重又压下几分。
“苍崎,来坐。”
优子母亲从陪护区拖来折叠椅,金属支架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声响。
“听优子说,你最近在休假中?”
她将保温杯拿在手里说道。
“是的阿姨。”
优子母亲指尖摩挲着病床护栏,像是在斟酌措辞:
“冒昧问一句,明天能……帮我个忙吗?”
她突然抬起头,目光里满是期待,
“我想回家收拾些东西,换洗的衣服,还有你叔叔爱吃的药茶。”
贺鸿煊心底泛起疑惑,特护病房物资齐全,换洗衣物何必大费周章?可看着对方眼下青黑,再瞥见病床上老人吞咽章鱼烧时微微抽搐的肩头,那些疑问又咽回肚里。
“您放心,明天送优子到公司后,我立刻过来。”
优子母亲眼角的细纹里溢出笑意,轻轻颔首致谢,病房的白炽灯在她泛白的鬓角投下细碎光斑。她拢了拢病床上丈夫滑落的被角,忽然转头看向女儿:
“优子,该回去了,明天还要早起上班。”
“妈妈!”
优子将空掉的章鱼烧纸盒攥在掌心,马尾辫随着抗议的动作轻晃,
“就让我再陪爸爸一会儿嘛。”
她转身将最后一颗裹着肉松的章鱼烧喂进父亲嘴里,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颤巍巍搭在她手背上。
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中,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冷硬:
“听话。等你爸康复出院,有的是时间腻歪。”
这话像枚冰针,扎破了病房里短暂的温馨。
“别听你妈凶。”
父亲费力地扯出个笑容,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
“和苍崎出去走走,年轻情侣就该多逛逛商场……”
“爸——!”
优子脸颊瞬间涨红,跺脚时运动鞋在地面蹭出闷响。
母亲却已开始收拾床头柜上的空纸盒,利落地将垃圾袋扎口:
“快去吧,别让苍崎等太久。”
她转身时,贺鸿煊瞥见她后颈一片潮湿,不知是汗水还是未干的泪痕。
优子扁着嘴,恋恋不舍地又看了眼病床,最终在父母交替催促的目光中,慢吞吞往病房门口挪步:
“那……我明天一早就来!”
病房的门刚合拢,金属锁扣发出轻响的刹那,老人猛地捂住嘴剧烈颤抖。喉间翻涌的呕吐声混着监护仪刺耳的警报,章鱼烧的碎屑混着暗红血丝喷溅在雪白床单上,蒸腾的热气瞬间变得腥甜可怖。
由纪手忙脚乱扯过垃圾桶,颤抖的指尖抚过丈夫佝偻的脊背。老人剧烈咳嗽着,青筋暴起的脖颈像株濒死的枯藤,每一次抽搐都震得点滴架叮当作响。
“明知吃不下,逞什么强!”
她抓起湿巾擦拭丈夫嘴角,却在触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时骤然哽住。
“丫头排了二十分钟队……”
老人喘息着,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床单,
“这盒章鱼烧啊,怕是最后几次尝得到她的孝心了。”
他咳出的血沫染红了指缝,在苍白皮肤映衬下刺目如刀。
她垂眸望着垃圾桶里未消化的食物残渣,终于忍不住低声呢喃:
“可她终究不是你亲生女儿。”
“由纪。”
老人艰难转头,布满老人斑的手覆上她冰凉的手背,
“从我看着她出生那一刻起,她就是我的亲生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