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贞二年的霜降,应天府西巷的老槐树落尽最后一片枯叶。陈墨斋蹲在自家刻字铺的案板前,用刻刀刮着新雕的《孝经》刻板,木屑落在青布衫上,像撒了把碎雪。街角传来蒙古巡卒的马蹄声,铁蹄碾过石板路的脆响里,混着卖灶糖的老汉拖长的吆喝:“灶糖——热乎的灶糖——”
“墨哥儿,巷口吴老娘又来问了。”隔壁豆腐西施阿巧掀开布帘,竹篮里的热豆腐冒着白气,“她儿子进山采药三天没归,说是托梦让找你写往生符。”陈墨斋的刻刀在“孝”字的撇画上偏了半分,木屑里渗出点暗红——那是昨日替王千户刻功德碑时崩了刃,刀刃上还沾着没擦净的朱砂。
酉时三刻,吴老娘的破毡帽还沾着夜露,在刻字铺的油灯下抖成一片阴影。“俺家虎娃走时穿的青布衫,袖口绣着三朵野菊,”她浑浊的眼睛盯着案板上的刻刀,“山神庙的老猎户说,前晌在鹰嘴崖看见件带血的衣裳,襟上绣着朵半开的菊……”陈墨斋摸了摸腰间的铜钥匙,那是亡母留给他的,钥匙孔里还卡着半片风干的桂花——母亲临终前说,若遇冤魂托梦,便用这钥匙开祠堂的暗格,取祖传的《灵飞经》拓本。
子时初刻,陈墨斋揣着新刻的往生符,踩着满地槐叶往山神庙去。月光像张蒙了灰的素绢,照着路边荒坟上的白纸幡,在风里簌簌地响。刚转过第三个弯,忽见前头影影绰绰站着个少年,背对着他,袖口的野菊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
“虎娃?”陈墨斋喊了声,少年猛地转身,脸却被阴影遮着,只看见脖子上有道青紫色的勒痕。“墨哥,”声音像浸了水的纸,“救救俺娘,还有……”少年的身影突然变得透明,袖口的野菊化作几片荧光,飘向悬崖下的深谷。陈墨斋脚下一滑,慌忙抓住棵老松,却见树根处埋着半截断簪,碧玉簪头刻着缠枝纹,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样式。
回到刻字铺时,阿巧正趴在窗台上等他,鬓角的银簪上挂着片槐叶。“方才听见西巷有动静,”她递过温着的热豆腐,“王千户家的狗突然狂吠,说是看见墙头上有人影,穿着前朝的襦裙。”陈墨斋咬着豆腐,热辣的姜汁呛得眼眶发酸——母亲去世那年,也是这样的秋夜,他看见灵堂的白幡后闪过个穿缠枝纹襦裙的身影,和方才断簪上的花纹分毫不差。
三日后,陈墨斋在祠堂的暗格里找到了《灵飞经》拓本,泛黄的纸页上,朱砂小楷写着“遇冤魂者,书其名于梧桐叶,蘸露水焚之,可通阴阳”。他照着法子在虎娃的往生符上添了朵野菊,焚符时,火星竟聚成小菊的形状,朝着鹰嘴崖的方向飘去。夜里他梦见虎娃站在案前,手里捧着个陶罐,罐口封着黄纸,上面写着“至元十七年秋,应天知县李修远封”。
“墨哥儿,出事了!”阿巧的喊声惊碎了晨雾,陈墨斋睁开眼,看见她手里攥着片带血的槐叶,“西巷的王货郎昨夜暴毙,脖子上有道勒痕,和虎娃的一模一样!”刻字铺的木门上,不知何时用鸡血画了个扭曲的菊纹,门框上钉着半截碧玉簪——正是他在鹰嘴崖捡到的那支。
陈墨斋带着《灵飞经》拓本去了应天府衙,却被蒙古达鲁花赤的亲卫拦在门口。“汉人妖言惑众,”络腮胡的百户把玩着他的刻刀,刀刃在阳光下映出冷光,“再敢提什么冤魂托梦,就送你去驿站当差!”转身时,百户腰间的玉佩晃了晃,陈墨斋看见玉佩背面刻着缠枝纹,和母亲的断簪、虎娃的陶罐如出一辙。
午后他溜进城西的乱葬岗,在新添的王货郎坟前,发现了半片烧焦的文书,残页上“私扣官粮”“二十石”等字迹清晰可见。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声,回头见是个衣衫褴褛的老乞婆,怀里抱着个陶罐,罐口的黄纸已经褪色:“小哥可是能通阴阳?”她沙哑的声音像磨了三十年的石磨,“这罐里是俺闺女的骨灰,十七年前她在知县府当丫鬟,说是坠井死的,可……”老乞婆掀开衣襟,露出胸口的烫疤,“她托梦说,是被人勒死后丢进井里的,手里还攥着朵野菊……”
陈墨斋的手指骤然收紧,《灵飞经》拓本在袖中发出细碎的响声。野菊、缠枝纹、勒痕,还有达鲁花赤百户的玉佩,像散落的刻刀终于拼成完整的印版——至元十七年,应天知县李修远私扣官粮,被丫鬟撞见,遂杀人灭口,将罪名推给山匪。如今李修远虽死,其党羽却在官场盘根错节,冤魂不得超生,只能借新死之人的躯体,重复自己的死亡,只为引起世人注意。
“阿巧,你帮我盯着刻字铺,”陈墨斋连夜刻了块梧桐木牌,用朱砂在背面画满野菊纹,“我去趟鹰嘴崖,虎娃说那里有东西。”阿巧想拦他,却看见他眼中映着油灯的光,像极了那年他母亲咽气前,非要爬起来替穷人刻免费往生符时的眼神。
鹰嘴崖的夜风割着脸,陈墨斋摸着崖壁上的苔藓,忽然脚尖触到个凹陷,轻轻一推,竟露出个石洞。洞里堆着几个陶罐,封条上的朱砂印已经斑驳,撕开陶罐,里面全是账本,详细记着至元十七年以来,历任知县私扣官粮、欺压百姓的罪证。最底下的陶罐里,躺着几支碧玉簪,簪头的缠枝纹上,还沾着暗红的血迹。
他刚要把账本揣进怀里,洞外突然传来火把的光,百户的笑声混着刀剑出鞘声:“早就盯着你了,汉人崽子,真当达鲁花赤大人不知道当年的事?”火把照亮洞口,陈墨斋看见百户腰间的玉佩正在滴血,那血珠滴在地上,竟化作朵朵野菊。
“十七年前李修远是我表哥,”百户的刀抵住陈墨斋的咽喉,“那丫鬟的爹想告官,被我砍了脑袋丢进钱塘江,你娘当时在李家当厨娘,看见我烧账本——”陈墨斋猛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反复抚摸的断簪,原来就是那丫鬟的遗物,“所以你杀了我娘,伪装成病逝?”他的手悄悄摸向袖中的梧桐木牌,上面的野菊纹在月光下隐隐发烫。
“可惜你娘临死前把断簪塞进你襁褓里,”百户的刀又近了几分,“现在你也要和那些冤魂一起,永远困在这崖下——”话音未落,洞里突然刮起阴风,无数光点从陶罐里飘出,聚成丫鬟、虎娃、王货郎的模样,他们脖子上的勒痕在火光中格外刺眼。百户惊恐地转身,却看见身后站着个穿缠枝纹襦裙的妇人,正是陈墨斋记忆中的母亲。
“还愣着干什么!”母亲的声音像隔了层薄纱,“把账本交给城隍庙的老庙祝,他是当年唯一没被收买的捕快!”陈墨斋趁机将木牌按在百户胸前,野菊纹发出强光,百户惨叫着倒地,手中的刀掉进深渊。当他抱着账本冲出石洞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那些冤魂的身影渐渐淡去,虎娃临走前朝他挥了挥手,袖口的野菊终于完整绽放。
应天府的百姓们不知道,那天清晨,城隍庙的供桌上突然多了摞账本,字迹工整如刻,详细记着近十年的贪腐罪状。三日后,达鲁花赤大人亲自带人查封了知县府,从地窖里挖出的官粮,足够让全城百姓熬过这个寒冬。而陈墨斋的刻字铺前,从此多了个奇怪的规矩:凡是脖子上有勒痕、袖口绣野菊的人来求往生符,分文不取,还额外送朵纸折的野菊。
冬至那天,阿巧在刻字铺的案板下发现个陶罐,里面装满了碧玉簪的碎片,每片碎片上都刻着细小的字,是那些冤魂的名字。陈墨斋将碎片收进母亲留下的檀木盒,忽然听见窗外有人笑闹,几个孩童追着片梧桐叶跑过,叶子上的野菊纹被露水浸得发亮,像极了那年秋夜,虎娃托梦里的那朵。
时光荏苒,应天府的老槐树换了新叶,刻字铺的匾额也重新漆过,但关于陈墨斋通阴阳、平冤狱的故事,却像他刻在竹简上的字般,永远清晰。有人说看见他夜里常去城隍庙,对着供桌说话,仿佛在和老朋友聊天;也有人说,每逢霜降,刻字铺的案板上总会多出几片带露的梧桐叶,叶上的野菊纹,比最好的绣娘绣得还要鲜活。
而那本《灵飞经》拓本,终究没能放回祠堂的暗格。陈墨斋将它供在母亲的牌位前,每天清晨用露水研墨,替那些无人收尸的冤魂刻往生符。他知道,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鬼狐精怪,而是人心的贪婪;而最温暖的,也不是阳间的灯火,而是那些即便化作孤魂,也要拼尽全力照亮真相的执念。
至大三年的重阳,陈墨斋在刻字时忽然看见窗外闪过个熟悉的身影——穿缠枝纹襦裙的妇人,怀里抱着个陶罐,朝他笑了笑,便消失在漫天的菊花瓣中。他摸了摸腰间的铜钥匙,钥匙孔里的桂花,不知何时变得新鲜如初,仿佛母亲从未离开,那些被刻进时光里的冤屈与善良,终将在某个晨露未干的清晨,开出最清亮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