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四年的梅雨季,浙江义乌的青岩堡像浸在墨汁里的纸灯笼,山雾裹着潮气往砖缝里钻。十六岁的阿虎蹲在祠堂檐下,看爹用新砍的毛竹削狼筅——这是村里猎户对付野猪的家伙,碗口粗的竹竿顶端留着密集枝桠,锋利的竹刺在天光里泛着青冷的光。
“倭寇又在苍南杀了三十多个百姓。”族长蹲在磨石旁磨猎刀,刀刃与石头摩擦的“刺啦”声惊飞了梁上燕子,“县太爷说要招兵,可咱们义乌人谁没被倭子捅过腰眼?十年前我爹就是在滩涂上被倭刀削了头,肠子都挂在礁石上……”
话音未落,村外突然传来狗吠。阿虎看见爹的手猛地抖了下,竹刺划破掌心,血珠滴在狼筅的竹节上,像朵开败的映山红。远处的山道上,十几个青布衫的汉子正往村里跑,领头的裤腿全是泥,嗓子喊得破了音:“倭子来了!带着九艘船在石浦登陆,见人就砍!”
阿虎永远记得那个黄昏。他跟着爹和族里的青壮往石浦港赶时,海风里飘着刺鼻的焦臭味。刚转过礁石滩,就看见港湾里停着漆成黑色的福船,船舷上挂着十几颗人头,海水被染成暗红,浮着半具女尸,怀里还抱着个没断奶的孩子。
“狗娘养的!”猎户王大叔握紧了猎叉,叉尖在礁石上擦出火星。突然,港边的破庙里冲出几十个倭寇,领头的戴着青铜鬼面,手里的三尖两刃刀还滴着血,身后跟着的浪人有的扛着薙刀,有的背着铁炮,脚底板全是老茧——这是爹说过的“真倭”,比那些被裹挟的汉奸更狠。
战斗只持续了顿饭工夫。阿虎看见王大叔的猎叉扎进倭寇胸口,却被对方反手一刀砍断胳膊;爹的狼筅扫倒三个浪人,竹刺勾住了对方的铠甲,却被铁炮轰中大腿。他躲在礁石后,看着海水慢慢淹没爹的身体,那双常年握竹刀的手还保持着握狼筅的姿势,指缝里卡着半片倭寇的衣襟,靛蓝色的布料上绣着朵残败的樱花。
石浦港的火一直烧到后半夜。阿虎跟着幸存者往回走时,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哭声。月光下,一个穿官服的中年人蹲在礁石旁,手里捧着本被血浸透的账册,旁边跟着个背药箱的老军汉。那中年人抬头时,阿虎看见他眼尾有道浅疤,像道未愈的刀伤。
“孩子们,”中年人声音沙哑,“我是新任浙江都司佥事戚继光。”他从腰间解下绣春刀,刀柄上缠着半截红绳,“从今天起,咱们义乌的汉子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我要练一支铁军,让倭子听见‘戚’字令旗就发抖!”
嘉靖三十七年,义乌南乡的校场上,千余青壮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阿虎攥着新发的狼筅,指尖还留着上个月砍毛竹时的血泡。校场中央,戚继光踩着青石板来回踱步,身后跟着个举着“杀贼”大旗的老兵,正是石浦港遇见的老军汉,名叫陈大成。
“都给老子听好了!”戚继光突然停步,靴跟磕在石板上发出脆响,“你们手里的狼筅,是用金竹、毛竹混着野藤扎的,竹刺要浸三天桐油才够硬。知道为什么用这东西吗?倭刀长,咱们的长枪够不着,但狼筅的枝桠能卡住他的刀!”他抽出腰间的倭刀,寒光闪过,竟将碗口粗的木桩劈成两半,“可要是你们怕了,这狼筅就是根烧火棍!”
阿虎看见队列里有人缩了缩脖子——那是前几日刚从永康招来的矿工,腰上还别着开矿的钎子。戚继光突然冲过去,揪住那矿工的衣领:“你小子昨天在溪边看见蛇都打哆嗦,战场上怎么砍倭子?”矿工吓得脸色发白,结结巴巴说:“俺、俺爹被倭子砍了三根手指……”
戚继光的手劲松了松,从怀里掏出块干饼塞过去:“吃了,跟我练鸳鸯阵。”他转身对众人说:“咱们义乌人,骨头比矿石硬。当年石浦港,我亲眼看见个老汉用鱼叉捅死两个倭子,自己肚子被剖开了,还抓着倭刀的刀柄不松手——那是你们的同乡,陈老爹!”
阿虎浑身一震,爹临终前攥着的那半片衣襟,此刻正缝在他的护腕上。校场的风掀起戚继光的衣角,他这才看清,那身官服的下摆全是补丁,膝盖处磨得发亮,分明是常年跪坐地上画阵图磨出来的。
嘉靖四十年四月,倭寇两万余人进犯台州。阿虎跟着戚家军急行军到新河所时,天正下着薄雾。城头的守军扔下锅饼,饼上的芝麻还带着灶膛的热气:“戚将军真是神人,带着咱们从宁海急奔一百二十里,倭子怕是还在梦里啃馒头呢!”
夜里,阿虎趴在城墙垛口上,看月光给城外的稻田镀上银边。突然,西北角传来狗吠,紧接着火把连成一片,像条毒蛇往城下爬。倭寇的骂声混着海风飘上来,有人用生硬的汉语喊:“开城门!饶你们不死!”
“放箭!”戚继光的令旗一挥,城头的弓箭手同时松手,火箭拖着长尾划过夜空,落在倭寇的阵里。阿虎看见几个举着铁炮的浪人刚要点火,就被滚木砸中脑袋,血浆混着木屑溅在同伴脸上。这时,戚继光突然抽出绣春刀:“鸳鸯阵,出城!”
城门“吱呀”打开,十二人的小队如猛虎出闸。阿虎跟着队长冲进敌群,狼筅的竹刺扫倒两个举薙刀的倭寇,身后的藤牌手立刻跟上,盾牌磕在对方铠甲上发出闷响。他听见右侧传来惨叫,扭头看见新兵小顺子的长枪扎进倭寇心口,却被对方的胁差刀划伤胳膊,血珠滴在戚继光亲授的“辛酉”腰牌上。
这场仗打到天亮。当第一缕阳光爬上城头时,新河所外的稻田里横七竖八躺着倭寇的尸体,有的手里还攥着抢来的绣鞋,有的脖子上挂着从百姓家抢的玉坠。戚继光蹲在一具戴鬼面的倭寇尸体旁,摘下鬼面,露出张满是刀疤的脸——正是三年前在石浦港见过的那个领头倭寇。
“把这些鬼面收集起来,”戚继光擦了擦刀,“送给那些说‘倭寇不可战胜’的文官,让他们看看,倭子的脑袋和咱们一样,砍下来也会喷血!”他转身看见阿虎在给小顺子包扎,走过去从药箱里拿出金创药:“疼吗?”小顺子咬着牙摇头,戚继光突然笑了:“当年我在蓟州练骑兵,从马上摔下来七次,第七次摔断了肋骨,却学会了怎么在马背上使长枪。”
嘉靖四十一年八月,戚家军挺进福建,首战直指横屿岛。这座离岸十里的孤岛被淤泥包围,退潮时全是烂泥,涨潮时一片汪洋,倭寇在岛上修了三十多个营寨,扬言“插翅难渡横屿滩”。
阿虎站在海边,看着戚继光蹲在沙滩上画阵图,潮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他却浑然不觉。“潮退两个时辰,足够咱们踩着草垫过滩。”戚继光用刀尖戳着沙子,“但烂泥能没过膝盖,你们的狼筅、长枪都得绑上草绳,免得打滑。”他抬头看向众人,眼里布满血丝,“岛上有八百百姓被抓去当苦力,此刻正饿着肚子给倭子修工事!”
丑时三刻,潮水退去。戚家军分成两队,踩着草垫往横屿岛挪动。阿虎感觉烂泥像无数只手往下拽腿,草垫边缘的芦苇划破了脚踝,血珠混着泥浆往下滴。突然,前头传来梆子声——倭寇的了望塔发现了他们。
“跑步前进!”戚继光一声令下,士兵们甩起草垫,在泥滩上狂奔。阿虎听见身后的老军汉陈大成边跑边喊:“当年岳飞的岳家军能冻死不拆屋,咱们戚家军就算死在泥里,也不能让百姓多受一刻罪!”
横屿岛上的倭寇没想到明军会从泥滩攻来,仓促间举起铁炮,却被泥浆糊住了引火孔。阿虎的狼筅扫倒寨门的木桩,看见寨子里的百姓被绳子拴成串,个个瘦得皮包骨头,看见明军时,眼里竟滚出泪来。
“先救人!”戚继光砍断百姓身上的绳子,把自己的水袋塞给一个孩子。阿虎听见左侧传来惨叫,扭头看见三个倭寇正举着薙刀砍向百姓,他猛地扑过去,狼筅的竹刺勾住了对方的刀刃,身后的长枪兵趁机刺穿了倭寇的小腹。
这场战斗持续了三个时辰。当潮水再次涨起时,横屿岛上的倭寇大营已被夷为平地。戚家军把百姓背到船上,阿虎看见戚继光蹲在最后一个寨门前,亲手给一个断了腿的老汉裹伤,老汉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戚继光的官服,突然用方言说:“您比俺们村里的土地公还亲。”
收复横屿岛后,戚家军开进福州城。百姓们撑着油纸伞站在街道两旁,伞面上画着狼筅、藤牌的图案,还有人在伞柄上刻了“戚”字。阿虎跟着队伍走过石板路,听见旁边茶馆里的说书人正讲“戚老虎跨海平倭”,茶客们拍着桌子喝彩,茶碗磕在木桌上咚咚响。
夜里,戚继光带着阿虎和陈大成去查看军备,路过城隍庙时,看见香案前跪着个老妇人,正在给“抗倭神主”上香。香烛的光映在牌位上,“戚继光”三个字被描得通红,老妇人的鬓角插着朵白色桅子花——那是福建百姓为逝去亲人戴的孝。
“老人家,”戚继光走上前,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烛火,“您的儿子……”老妇人抹了把泪:“去年被倭子抓到横屿岛当苦力,听说您今天进城,我就想问问,岛上的百姓……可都救出来了?”戚继光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个平安符,正是白天百姓塞给他的:“您儿子叫什么?我让人去查花名册,若还活着,定会送他回家。”
老妇人颤抖着抓住戚继光的手,触到他掌心的老茧:“您这手,该是握笔杆子的,却比咱们渔民的手还糙。”戚继光笑了,指尖划过香案上的烛泪:“我娘说,当官的手要是软乎乎的,百姓的日子就该硌得慌了。”
离开城隍庙时,天下起了细雨。阿虎看见戚继光站在庙门口,望着城墙上的“戚”字大旗,旗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突然想起爹临终前说的话:“好男儿要像竹子,空心能容天下事,有节不弯脊梁骨。”此刻的戚继光,不就像根扎根在滩涂上的巨竹吗?任他狂风暴雨,始终挺直了腰杆。
嘉靖四十三年冬,倭寇集结两万余人围攻仙游。戚家军赶到时,城墙上的守军已三天没合眼,箭垛上结着冰棱,伤员躺在墙角呻吟,伤口上的脓血冻成了黑痂。
“把军粮先分给百姓。”戚继光掀开粮车的布帘,露出里面的麦饼,“我们吃杂粮饼,让老百姓吃细粮。”他转身对阿虎说:“去把我那匹大青马杀了,给重伤的兄弟熬汤。”阿虎愣住了,那匹马跟着戚继光征战多年,曾在横屿岛的泥滩上救过他的命。
“愣着干什么?”戚继光拍了拍他的肩,“战马如兄弟,但此刻城内百姓更需要热血暖身子。”他解下身上的棉甲,披在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上,自己只穿件单衣走向校场,月光照在他后背的刀疤上,像条银色的龙。
战斗在黎明时分打响。倭寇用云梯攻城,铁炮轰得城墙直晃,阿虎看见戚继光站在城头,亲自擂鼓,鼓点震得人胸腔发麻。“鸳鸯阵,变三才阵!”他的令旗一挥,城下的小队如游龙般变换阵型,狼筅封路,长枪突刺,藤牌手滚地砍马腿。
中午时分,倭寇的后队突然骚动,远处扬起烟尘——是戚继光提前埋伏的援军到了。阿虎看见戚继光抽出绣春刀,刀刃上凝着血珠,却笑着对身边的士兵说:“看见没?倭子的铁炮再响,也炸不碎咱们义乌兵的骨头。”
仙游城解围那天,下起了罕见的大雪。百姓们端着热姜汤涌上街头,看见戚家军的士兵们靠在墙角打盹,身上的铠甲结着冰,手里还攥着兵器。一个老汉蹲在戚继光身边,往他手里塞了个暖手炉,却发现他掌心全是水泡,那是连日擂鼓磨出来的。
“将军,”老汉抹着泪,“您这样的官,千年才出一个啊。”戚继光笑了,抬头望着城楼上飘扬的“戚”字旗,旗面上的积雪被风吹落,露出底下被鲜血染红的边角——那是三年前在台州,他为救一个孩子,被倭刀划破的旗角。
万历十五年,阿虎已是戚家军的百户长。他站在石浦港的礁石上,望着远处的商船来来往往,当年的破庙已改建成“戚公祠”,香火终年不断。祠堂的梁柱上,刻着戚继光的诗句:“十年驱驰海色寒,孤臣于此望宸銮。繁霜尽是心头血,洒向千峰秋叶丹。”
有个穿青衫的书生跪在神像前,手里捧着《纪效新书》,书页间夹着片狼筅的竹刺。阿虎走过去,听见书生喃喃自语:“戚将军当年发明鸳鸯阵,教士兵喊着‘步步高’的号子行军,原来不是为了威风,是让新兵踩着前面人的脚印,免得在烂泥里摔倒……”
海风吹来,带着咸涩的潮气。阿虎摸着护腕上的布片,那半片靛蓝色的衣襟早已褪成灰白,却依然牢牢缝在布上。远处的涛声里,他仿佛又听见爹临终前的话,看见戚继光在校场挥刀的身影,看见横屿岛上被救下的百姓眼里的光。
“老伯,”书生突然抬头,“您说戚将军真的显圣过吗?有人说在暴风雨里见过他骑马踏浪,有人说在倭寇来袭时听见他的鼓声从海底传来……”阿虎笑了,指了指祠堂外的礁石:“当年石浦港海战,戚将军的船差点被浪打翻,是几十个百姓跳进海里,用肩膀扛着船靠岸。显圣的不是将军,是咱们心里的那口气——只要这口气不散,倭子就永远别想踏上咱们的土地。”
暮色渐浓,祠堂里的长明灯亮了起来。阿虎望着灯影里的戚继光神像,突然觉得那身铠甲的褶皱里,似乎还藏着当年的硝烟味,腰间的绣春刀,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抽出,斩向任何来犯的贼寇。而他知道,在更遥远的海岸线上,还有无数像戚继光这样的人,用他们的热血和脊梁,筑起了永远冲不垮的海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