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竹签,终于回来了。
它被裹在一块发黑的布条里,由一名哑仆亲手交到曾瑶手中。
那人是我在三年前从胡人祭坛上救下的孩子,舌头被割,却练就了一双能在夜色中辨星移的眸子。
他指了指北方山口,又用手指在地面画了个圈——意思是:敌人已合围,而你,是中心。
我接过竹签,指尖触到那层干涸的血迹时,脑海骤然一震。
知识洞察眼自动触发。
一瞬间,无数画面如刀片般刮过神经——敌营帅帐内,几名将领围坐,桌上摆着一面铜镜,镜面竟映出我昨日在火堆前焚烧玉佩的画面!
可那不是实景……那是伪造的影像!
角度、光影、甚至我衣领上的裂痕都对不上!
但更可怕的是,他们正在将这段影像与一段我失忆后语无伦次的独白拼接在一起。
画面里的我说着:“杀光他们……一个不留……我不是陆尘,我是来收债的……”
这不是刺杀计划。
这是诛心。
“清尘计划”——不是要我的命,是要我的名。
一旦这东西传开,那些本就摇摆的部族会立刻倒戈。
他们会说:那个曾经许诺建立新世道的陆尘已经疯了,他杀了旧部,焚信物,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现在,他只是个披着人皮的煞星。
而最致命的一环,是我使用“知识洞察眼”后的失忆状态。
那段空白期,我说了什么?
做了什么?
连我自己都不记得。
但他们有“录像”。
伪造的,却足以以假乱真。
若我现在跳出来辟谣,只会显得心虚。
五胡乱世,真相从来不是靠嘴说出来的。
人们不信你说了什么,只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所以,我必须让他们亲眼看见我想让他们看见的东西。
我唤来曾瑶,她站在灯影下,像一柄未出鞘的刀。
“你信我吗?”我问。
她没说话,只是抽出腰间短刃,在左手掌心划了一道。
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嗒”声。
这是她的誓言方式。
从不对外人行礼,也不立誓,但她流的每一滴血,都是为我而流。
她是活体认证。
也是我最后的盾。
“接下来七日,我不见任何人。”我说,“挂白幡,闭府门,三餐拒食,对外宣称——我心魔发作,神志不清。”
她眸光微闪,随即点头。
当夜,府邸上下震动。
消息迅速传开:陆尘因旧部背叛,精神崩溃,已闭门不出。
有人说我跪在玉佩灰烬前哭了一夜;有人说我撕碎了所有军报,烧了兵符;更有甚者,说我半夜持刀游走于廊下,口中念着死者的姓名。
流言,开始反向喂养谣言。
第三日清晨,我藏身地窖,头顶是厚厚石板与泥土。
这里曾是前朝密库,如今成了我的战场。
每隔两个时辰,便有一名“探子”借送药之名潜入内院。
他们或为敌方细作,或已被收买,目的只有一个:确认我是否真的疯了。
而我,靠“知识洞察眼”,逐一扫描他们的内心。
每一次开启,我都付出十分钟的记忆作为代价。
有时刚看清一人所思,转眼就忘了自己正坐在何处。
但我记下了关键——那些眼神闪烁却嘴上说着“愿为主分忧”的人,那些明知影像有假,却仍希望它是真的的人。
因为……他们也想除掉我。
权力的裂缝一旦出现,总有人迫不及待想踩上去。
其中一人,让我脊背发凉。
他是我亲卫队长,跟随我五年,曾在雪夜里为我挡过三箭。
此刻他的心里却翻滚着一句话:“若他真是疯了,倒不如……换个人来做这个主。”
原来,信任从不需要背叛的动作,只需要一个念头。
我将他标记为“终极背叛者”。
但我不动他。
我要他活着,把消息传出去。
第四日,我让侍从在我房门外慌张奔走,端着泻药进出数次,又故意打翻药碗,让苦味弥漫长廊。
夜间,曾瑶换上我的衣袍,躺入主帐,连发髻都按我的习惯束起。
帐顶预留一道细缝,足够她窥视上方动静,也能在必要时出刀。
真正的我,则蜷缩在地窖深处,靠着冷硬的干粮维持清醒。
第五日,风向变了。
北方传来战马躁动的回音,似有大军调动。
敌方显然已收到情报:陆尘病重,神志不清,正是瓦解联军的最佳时机。
“清尘计划”进入最后阶段。
第六日黄昏,我最后一次开启“知识洞察眼”。
画面闪过——一名黑衣人正潜伏在城外枯林,手中握着一面微型铜镜,镜面反射出主帐轮廓。
他等待的不是刺杀机会,而是……拍摄。
拍下“陆尘失控”的瞬间。
我笑了。
好戏,确实才刚开始。
第七日夜,月隐云后。
我听见屋顶瓦片轻响。
来了。
帐中,“我”仍在沉睡。
而我,在地窖中睁开了眼。
那一刀劈开帷帐时,他会看见什么?第三夜,风止于檐角。
我蜷在地窖深处,背靠着冰冷石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那枚残玉——它早已焚毁,只剩下一小片边缘被曾瑶从灰烬里捡回。
触感粗糙,像一段不肯闭嘴的往事。
头顶,整座府邸陷入一种诡异的静。
不是安宁,而是绷紧的弦,即将断裂前那一瞬的死寂。
我知道他来了。
不是靠耳听,是靠“知识洞察眼”残留的余温。
每次使用后失忆的十分钟,像是灵魂被剜去一块肉,空荡荡地疼。
但我记得最后一次窥见的画面:那个藏身枯林的黑衣人,手中铜镜映出的不只是主帐轮廓,还有他袖口内侧绣着的一行细字——“影录司·七品摄光吏”。
原来真有人专为“拍摄”而生。
他们不杀人,却比杀手更致命。
一帧画面,足以诛心。
我闭上眼,数着心跳,等。
瓦片轻响,来了。
不是一人,是两人呼吸交错的节奏——一个潜入者,一个接应者。
但他们不知道,曾瑶早在三日前就换了床榻方位,连帐顶的蛛网都按我的手势重新织过。
她用一根银丝贯穿梁柱,稍有震动,便如琴弦般微鸣。
刀光劈开帷帐时,火盆正巧爆出一朵火星。
帐中,“我”背对来人,端坐灯下,左手执笔,在纸上缓缓书写。
烛光摇曳,映出侧脸轮廓——是我惯常冷笑的模样。
刺客脚步一顿。
他没急着动手,反而迅速从怀中取出那面微型铜镜,调整角度,对准“陆尘”的侧影。
他在录。
就在他按下机关的刹那,梁上黑影骤落。
曾瑶如断线纸鸢,无声坠下,刀柄精准砸在对方颈后大椎穴。
一声闷哼未及出口,人已软倒。
另一名在外接应的同党刚翻上墙头,便见一道寒光掠地而去,喉间一凉,跪倒在地——她的第二把刀,早已钉在窗棂上等着。
我从地窖暗道走出,踏上阶梯的瞬间,脚底传来轻微震颤。
那是她给我的信号:活的,能问。
审讯在地下密室进行。灯火幽绿,墙上人影扭曲如鬼舞。
那人被绑在铁椅上,满脸冷汗,瞳孔剧烈收缩。
“你们……你们怎么知道我会来?!”他嘶吼,声音发抖,“那段影像明明天衣无缝!连你失忆时说话的语气都复原了!”
我坐在阴影里,轻轻吹了口气,将一片浮灰吹离指尖。
“你说得对。”我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那影像确实完美——除了一个细节。”
他猛地抬头。
“我失忆的时候,左手会抖。”我缓缓抬起手,将掌心朝向他,“哪怕写一个字,也会歪斜、断续。可你在镜中看到的那段‘疯言乱语’,笔画稳如泰山,连顿笔的位置都一丝不差。”
他脸色骤变。
“更糟的是……”我倾身向前,低声道,“你拍下的那个‘我’,正在写一首我没读过的诗——《北狩行》。而真正的我,从不信手抄古文。”
他张了张嘴,忽然发出一声崩溃的哀嚎:“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上面说只要拍到你失控,就能瓦解联军!没人要你死!没人敢杀你!可你要疯……那就另当别论!”
我没有再问。
有些答案,不需要说出口。
权力最怕的从来不是敌人强大,而是领袖失控。
他们不怕我杀人,只怕我失去人心。
天明,我召集群臣于正厅。
那面伪造铜镜呈上,我亲自指出关键帧上的裂痕与光影错位,又让通晓机关术的老匠人拆解其内部结构,露出夹层中的“显影药膜”——一种以胡人秘法制成的感光薄片,可记录短暂影像。
“他们不要我的命。”我站在高阶之上,环视众人,“他们要的是你们眼中的我。”
厅中寂静如渊。
散会后,我回到房中,抬手摸了摸枕边——那里又插着一把短刃,刀柄刻着一个极小的“护”字。
字条照旧:“别死太早。”
我苦笑,拔出刀,却发现刃口有细微缺口。
那是昨夜击打刺客时留下的。
当晚,我去她房门外站了片刻。
门缝下压着一张新字条,字迹依旧冷硬:
“扎不死,就说明还能用。”
我没推门。
转身欲走时,听见里面传来极轻的一声,几乎融进夜风:
“……别死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