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西台院内,孔怀忧端坐殿中主位,静静地看着面前持刀的士兵。
有人拨开人群走到他面前,将一绣金卷轴放到桌上摊开,轴上金龙腾飞,上方云纹中绣有一“奉”字。
“虽说衣带诏也是诏,可我想,还是有个明诏稳妥些。”孔无为直起身,对面前人抬了抬手,“父亲,请吧。”
“你专门来此处,就是为了这个吗?”孔怀忧问。
“不,我还来为你送行,”孔无为冷笑,扫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屋子,退后两步道,“我知道你会在这里,就像我知道你会为了那点忠君、道义、纲常而死。”
孔怀忧蓦然攥紧了拳头,瞪着孔无为骂道:“我们孔氏,怎么会出了你这般的……逆贼!”
“够了!”孔无为猛然抽刀斩入面前桌案,微微下身直视孔怀忧的双目,“不做逆贼,难道像你一样,永远自视清高、不争不抢,到最后去当一个教书先生,将风光数朝的孔氏作践成如今的样子吗!”
“如今朝堂,哪还有我们孔氏的位置,半道出家的林氏都能踩到你头上去!这种屈居人下的日子,我过够了,你愿意过,我不愿意!”
孔怀忧闭了闭眼,脸上浮出不忍地痛苦来,轻声道:“孔氏当年,妄自尊大、祸乱朝纲,并不无辜,至如今式微而非断绝,已经是先帝和圣上网开一面。”
“分明是你自己懦弱!孔怀忧,你有没血性护住孔氏门楣光耀,却有血性为了秦家去死!”孔无为气极反笑,脸上露出讽刺之意,冷笑着道,“无为无为,你可真是给我起了个好名字。”
“你希望我和你一样,不争不抢,不复仇不攀高,”孔无为复又俯下身,嘲笑道,“可你忘了,我姓孔。”
孔门高弟浴沂水,尧时童子谣康衢。
今我礼乐不得复,恐此一生终无为。
他弯腰将旁边的砚台往孔怀忧手边放了放,似是安抚般道:“终究是要写的,何必等秦昇之令,现在便动笔吧。”
孔怀忧盯着面前几乎陌生的人,瞳孔震颤半晌后渐渐归于安定,他敛整衣衫,挺身端坐,平静地道:“我既纵你寻你的道,你便容我守我的道吧,动手吧。”
“……”
孔无为冷然看了他片刻,伸手拔出刻在木案中的刀来。
外头忽然传来混乱的脚步声,有人狼狈地冲了进来喊道:“不好了!这里被禁军包围了,他们说——”
“说什么?”
“说肃王殿下已死!”
孔无为猛地转过身去,不可置信地上前拽住了那人问:“此话当真?”
“不,我不知道,是……是外面的禁军说的!”
孔无为扔下他,持刀朝门外走去,身后的孔怀忧忽然开口喊住了他。
“无为。”
孔无为停下脚步立着没动,只攥紧了手中刀。
孔怀忧的声音却温柔了许多,轻声道:“孔氏……大约要断在你我二人了。你今日能来,我其实很开心。黄泉之下,我们再做父子吧。”
孔无为想出言讥讽拒绝,张了张嘴,最后却抿紧了唇什么都没说,亦没回头去看,大步离开了房间。
孔怀忧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放到了桌上。
正心殿,晟帝听完蔺川汇报的结果,在榻上安静了许久,才轻声道:“肃王,的确已经死了?”
“是。”蔺川说罢,想到了城门口传来的消息,犹豫了一下道,“另外……”
“另外什么?”
“闲王殿下带兵攻城,被萧中郎将擒获。”
“……”
晟帝听罢嘴角带着胡须不断颤动,半天后竟发出笑声来。
众人齐刷刷跪了一地,晟帝仰面朝天,讽刺的笑声在正心殿内回荡,好半天才慢慢消散。
“好啊,朕的好儿子!当真都是朕的好儿子啊!”
半生经营,到了最后,数子仅存其一。
晟帝忽然想到,这说不定是他们秦家的宿命,他无兄弟,他的儿子,也将永远孤身一人。
外头突然响起一道凄厉的叫喊声:“吾儿啊!”
是俪贵妃。
晟帝回过神来,起身脚步踉跄地往殿外走去,他推开了要搀扶他的宋清和孙秉烛,独自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大殿门口。
苍老的手掌抬起,似乎鼓足了勇气才将殿门打开。
外面呼啸的夜雨大风瞬间冲入室内,吹散了刚刚聚积的暖意。
宋清跟着晟帝走到了门口,始终和他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秦煊的尸体被抬到了檐下,就在距离晟帝几丈的位置,一袭深红窄袖宫裙的俪贵妃腕上带着镣铐,将秦煊的尸体抱在怀中哭泣。
在雨中浸泡又失血的尸体苍白,雨水和血水将那银白坚甲染得污浊不堪。
沉重的尸体使俪贵妃不得不将腰背深深伏下去,才能将其抱起与自己相贴。
晟帝朝她走了两步,后者瞧见地上的影子,恍惚地抬头看向来人。
二人对望,俪贵妃神色渐归平静。
她将秦煊的尸体缓缓放到了地面上,起身整理衣衫后轻声道:“恭贺陛下,得偿所愿。”
她腕上的镣铐随着她的动作碰撞出声,像是檐下的宫铃,在风雨中身不由己。
“……”
晟帝心绪万千,终究无言以对,只轻轻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她身后的禁军打算让人将她拉下去。
只此间隙,俪贵妃忽然往前冲出,朝着晟帝狠狠地撞了过去。
禁军在后方,隔着肃王的尸体。
蔺川和宋清在晟帝身后,隔着晟帝自己。
宋清下意识地伸出手,晟帝的身体朝她的方向倒下去,将她一同撞倒在地。
蔺川连忙上前擒住俪贵妃的手腕,后者掌中握着一染血的金钗,被蔺川将手臂压在背后。
她挣扎着抬起头,目光却落在更后方一脸惊慌的秦泽身上,脸上露出疯狂的笑容问道:“太子殿下,我这算不算从龙之功啊?”
“你……”秦泽早已双腿发软,被其如此一问,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医!宣太医!”宋清顾不得身上骨头要摔碎的疼痛,扶着晟帝为他按住腹前流血的伤口大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