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青石板路上还凝着夜露，张希安的青竹纹直裰下摆沾了几点湿意。他伸手虚扶江楠的肘弯，带她穿过抄手游廊往正厅去——这是给公婆奉茶的规矩。
江楠的素色襦裙扫过廊下新开的栀子，香气裹着晨露钻进鼻端。她攥着茶盘的手微微发颤，茶盏边沿被指腹压出个浅痕。张希安侧过脸，见她鬓边的珍珠簪子歪了半寸，便伸手替她扶正：“阿娘最是心善，你且把茶递稳当些便好。”
正厅里，张夫人已端坐在酸枝木椅上，膝头搭着湖蓝云纹帕子。她见二人进来，先笑了：“这便是楠丫头？生得真水灵。”江楠忙福身，茶盘里的碧螺春飘出清冽香气。张志远捻着胡须点头，目光扫过她腕间的翡翠镯子——这是江家陪嫁的头一件，说是她娘当年出阁时的陪嫁，“好孩子，往后有什么缺的，只管跟你在相公说。”
奉完茶，张希安又引着江楠往西跨院去。王萱的院子里种着几株老梅树，此时枝桠上还挂着零星几朵梅花，却已被她命人扫得干干净净。她正倚在廊下逗猫，见二人进来，立刻放下猫儿扑过来，攥住江楠的手直晃：“楠姐姐！可算把你盼来了！前日不少人过来送礼，里头有不少首饰，我瞧着有好些适合你——你且跟我来！”
江楠被她拽得踉跄，回头看了眼张希安。他站在廊下，嘴角含着笑，抬了抬手：“去吧，家里没那些虚礼。”江楠这才松了口气，任王萱拉着往妆奁房去。妆奁房的檀木柜敞着，里面码着成排的锦盒，王萱随手掀开个朱漆盒，里面躺着对翡翠耳珰，水头透亮得能映出人影：“这是我上月在翠林轩见的，李清语说这是南海的‘玻璃种’，你戴着定好看！”
江楠伸手去摸，指尖刚碰到冰凉的玉石，忽又缩了回来：“这...太贵重了。”王萱噗嗤笑出声，掰着她的手指把耳珰按在耳垂上：“什么贵重不贵重的？咱们姐妹相称，我屋里的好东西将来还不都是你的？”她歪头打量江楠，见她耳尖渐渐染了粉，又从另一个盒子里摸出串南珠项链，“再试试这个，配你今日穿的月白衫子正好。”
外间传来脚步声，晴儿捧着个青布包裹站在门口。张希安认得这是江楠的陪嫁丫鬟，之前去江家提亲，却也见过一面。王萱瞥了眼晴儿，挥挥手：“你且在廊下候着，我们说几句话。”待晴儿退下，她凑近些，压低声音：“你那丫头发憨，回头我让厨房给她送碗酒酿圆子——姑娘家总得补补气血。”
张希安站在院门口等，见江楠出来时鬓边多了两样首饰，眼尾微弯：“王姐姐疼你，往后可别生分了。”江楠摸着耳珰点头，忽见他目光扫过妆奁柜上的锦盒，又补了句：“王姐姐这儿的东西，你爱挑便挑，不必跟她客气。她可是大户。”
日头渐高时，张希安往灶房去了。黄雪梅正领着秦明月还有鲁清蹲在井边择菜，竹篮里堆着半筐带泥的百合，发间插着根木簪，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烟火气。见他过来，她直起腰搓了搓手：“新郎官今日倒有闲心，不在新房陪媳妇？”张希安笑着把她的手拉过来，在她掌心塞了个温热的糖蒸酥酪：“这几日累着你了？”
黄雪梅耳尖一红，拍开他的手：“谁要你哄！”她瞥见他袖中露出半截账本，又软了声调，“可是皇庄的事？我今早听老爷说了，那几百亩地...你真要交给秦岚山？他太小了，又没管过人，只怕到时候出了岔子。”
张希安拉她在井边的石凳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芝麻糖：“你尝尝，今日在醉仙楼买的，说是新到的苏式糖货。”黄雪梅捏着糖块，到底没忍住咬了一口，甜得眯起眼。
张希安趁机说：“秦岚山那孩子，我瞧着有股子狠劲——上月在演武场跟王康比箭，硬是憋着伤把第三环射穿了。可越是这样，越得磨磨他的性子。”
黄雪梅把糖块嚼碎，含糊道：“皇庄的租子每年收两千石，老爷夫人那边...你可有交代？”张希安从袖中摸出个银锭，约莫二两重，搁在她膝头：“昨儿白天里我跟爹通过气了，就说皇庄暂归秦岚山管，你在一旁帮忙支应。应当出不了大问题。再说了，你是他表姐，自当要多帮帮他。你每月支他四钱银子，先补半年的——他舅舅在城郊种菜，你让秦岚山捎两匹粗布、十斤羊肉回去，就说是你的意思。秦岚山半年的例银，你拿出来二两直接给你舅舅补贴家用。往后剩下的直接给秦岚山就行了。”
黄雪梅捏着银锭，指节发白：“你倒会安排。”她抬头看他，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正落在他的眉峰上，“只是...王姐姐那边，你可别让她挑了理。”
确实，王萱虽然年纪小，但说到底是张希安的正妻，背后又站着县令王飞。黄雪梅也怕惹她不快。
“她最是心善。”张希安站起身，拍了拍裤脚的草屑，“你去库房挑两匹杭绸，再让账房称五斗小米——王姐姐爱吃枣泥山药糕，你让厨房做些，晌午给她送过去。”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对了，秦岚山的例银从今日起涨到四钱，你记着，别让账房弄错了。”
黄雪梅望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她把银锭塞进衣襟里，起身往库房去，路过井边时顺手摘了朵开得正好的栀子花，别在鬓边。风里飘来百合的清香，混着灶房飘来的炊烟，倒比往日里多了几分活气。
晴儿站在廊下，看着自家姑娘被王萱拉着挑首饰，手指绞着帕子直转。待江楠出来时，她忙迎上去：“姑娘，张相公说您的院子在西厢房，我这就带您去认认门？”江楠摸着耳边的翡翠，望着院外青灰色的屋檐，轻轻点了点头。晨光照在她裙角，绣着的并蒂莲在风里轻轻摇晃，倒像是两朵开得正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