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犹如平地惊雷,炸得满朝文武脑袋嗡嗡作响。
陛下……上朝了?
哪个陛下?
水辉脸色骤变,那张精心维持的从容面具,终于裂开一道缝。
他猛地转头,视线如利箭,死死钉在那个报信的小黄门身上。
不可能!
他的人把寝宫围得铁桶一般,别说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
太医令更是他的人,反复确认了,苏旭根本起不来床。
怎么可能上朝?
林如海的心脏则在瞬间被一只无形大手攥紧,随即又狂跳起来。他第一反应也是不信,这怕不是水辉演的另一出戏,要寻个傀儡来当众坐实禅位?
他浑身肌肉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目光在水辉和他那些党羽脸上飞速扫过。那些人脸上的惊愕,不似作伪。
难道……
大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殿门的方向,脖子伸得像一群待宰的鹅。空气凝滞,每一息都漫长如一个世纪。
水辉袖中的手已攥得骨节发青。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念头。是圈套?是谁走漏了风声?还是宫里有他不知道的内应?
不,不对。
就算有人里应外合,也没法把一个昏迷的皇帝弄上朝堂。
除非……皇帝根本就没昏迷。
这个念头让他背脊窜上一股寒气。
他迅速与阶下几个心腹交换眼色,那几人同样面如土色,轻轻摇头,表示毫不知情。
水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失控了。事情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衣料摩擦的沙沙声,由远及近。
先是两列手持拂尘的内侍,面无表情地分立殿门两侧。
紧接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挪进了所有人的视野。
真的是皇帝!
苏旭!
林如海瞳孔一缩,心头一热。
来的人确实是当今圣上,但他的模样,比传闻中病得更重。他穿着一身厚重的龙袍,本该衬得他威严无比,此刻却像一件不合身的戏服,空荡荡地挂在他瘦削的骨架上。
他的脸颊深深凹陷,肤色是一种病态的蜡黄,嘴唇毫无血色,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
整个人,仿佛一缕随时会散去的青烟。
他每走一步,都需要身边的小太监用尽全力支撑,仿佛那几步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满朝文武见状,再无怀疑,齐刷刷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心虚。
林如海也跪下了,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眼角余光却死死锁着那道孱弱的身影。他的心沉入谷底,不是为权位,而是为一个父亲对女婿、一个老臣对君主的担忧。
病成这样,如何理政?
水辉的禅位之说,竟显得无比“合情合理”。
他女儿黛玉,当今的皇后,该是何等心焦!
水辉在最初的震动后,反而奇异地冷静下来。
他看着苏旭这副鬼样子,心里那块悬着的巨石落了地。
原来如此,不过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出来罢了。
他甚至有些想笑。这又是何苦?回光返照吗?
他非但没有跪下,反而上前一步,脸上恰到好处地挤出担忧和急切:“陛下!您龙体如此虚弱,怎可轻动?太医再三叮嘱要静养,您这是何苦啊!”
他的声音里满是“忠心耿耿”的关切,仿佛之前那个逼宫的乱臣贼子不是他。
苏旭没有看他。
他被搀扶着,用一种令人心惊的慢速,走到了龙阶之前。他没有上去,只是转过身,面对着黑压压跪了一地的臣子。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像是在寻找什么。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最前方的林如海身上。
整个大殿,只有水辉和他,还有被他搀扶的两个小太监站着。
苏旭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一个太监立刻会意,高声唱喏:“陛下口谕,林相平身。”
林如海心头一跳,依言缓缓站起,垂手侍立。他不敢抬头直视龙颜,只能看着皇帝脚下那片明黄的袍角。
“林相。”
皇帝终于开口了。
那声音,嘶哑、微弱,像是两片砂纸在摩擦,还带着病气沉沉的喘息。可吐出的每一个字,却又异常清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辛苦你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让林如海霎时红了眼眶。
他猛地抬头,对上皇帝那双深陷的眼窝。那双眼睛里,没有他想象中的混沌或迷茫,反而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冷寂的清明。
这眼神……不对劲!
林如海心头警铃大作。他压下翻涌的情绪,躬身道:“老臣不敢。陛下龙体安泰,乃万民之福。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他刻意加重了“龙体安泰”四个字,既是祈愿,也是试探。
苏旭像是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转动他僵硬的脖颈,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水辉。
“皇侄。”
他叫道。
这两个字,比之前那嘶哑的声音更轻,却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水辉心上。
皇侄!
不是“皇长子”,不是“亲王”,更不是“陛下”。
他叫他“皇侄”!
这无疑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否定了那份所谓的“禅位诏书”!
水辉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维持的“忧心忡忡”的表情僵在脸上,肌肉微微抽搐。
他死死盯着苏旭,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臣在。”
“陛下,您一定是病糊涂了。”水辉向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痛心疾首的意味,
“禅位诏书在此,白纸黑字,加盖了传国玉玺!您亲口对侄子说,水家皇室无人,只有你我,要将这江山社稷托付于我,怎么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出尔反尔?”
他这是在赌。
赌苏旭已经病入膏肓,神志不清,只要自己一口咬定,再由党羽附和,就能将“皇帝病糊涂了”这个印象植入众人心中。一个糊涂皇帝的话,自然做不得数。
他说着,从袖中再次抽出那卷明黄圣旨,高高举起,仿佛举着一道护身符。
“请陛下明鉴!请百官明鉴!”
殿中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是啊,圣旨上有玉玺,这做不得假。难道真是陛下病忘了?
林如海的心又悬了起来。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若是皇帝稍有迟疑,或真的神志不清,那一切就都完了。
苏旭看着那卷刺目的明黄,毫无波澜的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那是一种近似于嘲弄的冰冷。
“咳……咳咳……”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体都佝偻下去,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扶着他的小太监慌了手脚,一个连忙拍他的背,另一个则飞快地从袖中取出一块雪白的丝帕,递到他嘴边。
“陛下!”林如海惊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水辉眼中则闪过一抹喜色。
咳,咳死才好!
一阵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呛咳之后,水泓终于停了下来。他无力地挥挥手,示意太监退开。
那个捧着丝帕的太监退下时,手微微一抖。
众人看得分明,那雪白的丝帕中央,赫然是一团触目惊心的暗红血迹!
“啊!”
有胆小的官员已经低呼出声。
吐血了!皇帝竟然当朝吐血!
这一下,再无人怀疑他病入膏肓。
苏旭却像是没事人一样,任由那个太监面不改色地收起带血的丝帕。他重新直起身,虽然喘息声更重了,但那双清冷的眼眸,却比刚才更加明亮。
他看着水辉,用那沙哑的、仿佛带着血腥气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
“那上面的字,很像。”
水辉一愣。
“仿了朕的笔迹,仿了九成九。”苏旭继续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可惜,朕写‘朕’字时,最后一笔,习惯向上轻挑半寸。”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水辉因震惊而微张的嘴。
“而那上面的‘朕’字,收笔处,却是平的。”
“那不是朕的字。”
轰——
如果说刚才皇帝的出现是惊雷,那这句话,就是直接劈在每个人天灵盖上的天雷!
伪造圣旨!
这是诛九族的滔天大罪!
水辉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他握着圣旨的手剧烈颤抖,那卷明黄的丝绸,此刻烫得像一块烙铁。
不可能……他怎么会知道?
为了模仿笔迹,他找了天下最好的名家,临摹了上万遍,自认天衣无缝!
“你……你胡说!”水辉的声音变了调,尖锐刺耳,“陛下病重,眼花了!来人!来人啊!陛下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快护送陛下回宫静养!”
他彻底撕破了脸皮。
“林如海身为首辅,不思为君分忧,反而在此妖言惑众,蛊惑圣上!一并给朕拿下!”
他已经自称“朕”,显然是铁了心要用强。
随着他一声令下,殿角和廊柱后,瞬间涌出数十名身穿禁军服饰的甲士,手持明晃晃的钢刀,杀气腾腾地朝殿中央围拢过来。
这些,都是他提前安插好的人!
群臣大惊失色,纷纷向后退去,胆小的已经瘫软在地。
林如海不退反进,张开双臂,将孱弱的皇帝护在身后,怒视着水辉:“大皇子!你想造反吗!”
“造反?”水辉状若疯癫地大笑起来,“我这是清君侧,拨乱反正!林如海,你勾结乱党,意图谋害陛下,伪造圣旨,罪不容诛!给我拿下!”
他指着林如海,眼神怨毒。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甲士们毫不犹豫,举刀逼近。
那两个搀扶皇帝的小太监吓得浑身发抖,却死死护在皇帝身前,一步不退。
千钧一发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