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间空荡荡,却又闷堵。
人死后,会有来世吗。
妹夫回家了。
带着孩子。
姬玥在心里想着:这孩子的眉眼,真像小梅啊。
也不哭,也不闹。
很懂事。
妹夫让这孩子陪着我。
初春寒凉,幼子沉眠,我睡不着。
我在家里的床上,隔着窗,看外头的月光很好。
亮晶晶的,让我有点想家了。
……
林春携并未在疏陵待太长时间。
陪了他几日,便带着孩子,回了南淮青峪。
姬玥自己在家,几乎日夜颠倒。
却也总是睡不着。
快要天明才睡去,辰时多些便惊醒。
梦里全是再也捉摸不到的过去。
可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姬玥瞧着镜中自己面容憔悴,乌发生白,他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
做什么好呢。
他好像只会瞧病。
医也没学精,好像谁也救不了。
好遗憾。
如果想救一救别人,自己怎么也得是个健康,瞧着有生气的人吧。
人不人鬼不鬼,去给人家瞧病,一看来了个面容枯黄,身形瘦削,极其憔悴,乍一看还以为来了个索命的,不把人家给吓死?
他尝试着,卯时起床,将家里收拾一通,开铺门,摆药,医馆里的几个小童也逐渐长大,他耐心的教他们些简单的配伍,一日中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除却采买、走方,或是去给林春携回信,姬玥几乎都在医馆中。
好像生活一成不变。
好像一辈子就这样了。
唯一的不一样,就是春去秋来,借着人间佳节,吃些节日才吃的吃食。
可这点不一样对姬玥来说,也是不好。
佳节意团圆,可总有人缺。
唯一让姬玥挂念的,就是他的妹夫跟他的小外甥。
可惜他们两个离得太远。
而且林春携经常前脚刚升职,后脚立马就有人嫉妒编排,而后再被贬。
一贬再贬贬无可贬。
姬玥时常叹气,为这事愁的睡不着觉,因他林春携时常被贬,还闹过笑话。
给林春携寄东西,结果人家又被贬,提着大包小包才走呢。东西才到。
后来,一转眼,帝王崩。
姬玥心想,就算是皇帝,也难逃一死啊。
新帝登基,林春携自然成了香饽饽,被调回了皇城,外甥也娶了妻,有了孩子。
真好。
如果小梅还在,她一定会很喜欢这个孩子吧。
日子还是一日一日的照旧重复着,今日有人牙疼,明日有人头疼,后日有人害了相思病,沈氏世医堂看病不看心啊喂!
虽然说…
姬玥年轻时总会遇见些女孩子装病来寻医,但是那也是年轻的时候了。
还算正常。
不正常的来了。
那是一个蝉鸣十分聒噪的夏天。
有个女人,瞧着有二十多岁,哭哭唧唧的跑来,要抓药,说是爱而不得,心下郁闷,听人说沈氏世医堂的沈逐医术不错,她便来此求医。
姬玥正在揉药丸。
女子瞧见了他,唤道:“小郎中~给我抓些药来——”
姬玥此时年纪已过五十,自然没想到这‘小郎中’是在叫他,所以没应。
女子走近了,手指敲了敲桌子,“大夫,我不舒服。”
姬玥抬头瞧去,见身前女子瞧着他,瞧了片刻,笑道,“呀~好俊俏。”
姬玥疑惑的问道:“哪里不舒服?”
她想了想,说道:“我头疼,脖子疼,背疼,肩膀疼,手疼,腿也疼,哪里都疼!”
姬玥问道:“是去挑水了吗?还是干活干多了?”
“都没有。”
姬玥抬眼仔细瞧去,见她面色红润,精神不差,说话间舌苔薄发着淡,“这几日有没有受凉、淋雨?痛处按压会痛吗?”
女子道:“也没有受凉,沈大夫,您帮我把把脉看看呢?”
姬玥起身,在桌前坐下,示意那女子过去,为她把脉,说道:“脉细弱,该补补肝肾,调养下脾胃,你平日多吃些肉。”
女子询问道:“该吃什么肉好呢?”
姬玥道:“瘦肉,多吃些,那些滋补的也可多用。没事的时候可以出去散散步。”
女子问道:“沈大夫,听说你是单身啊?生的如此俊俏怎么不讨老婆?”
姬玥抬着头,听她又说道:“你看我怎么样?我长得不算丑,也没成过亲。”
姬玥道:“我已经年过五十,不再想这些。”
女子瞧他起身,又坐回去揉那药丸子,不禁气红了脸,哼一声离开了。
疏陵地方小,坊间闲话谁家儿媳晚了一刻起床、谁家鸡多下了一颗蛋,哪家养的狗生了一窝崽崽,都能说上一个下午。
经隔多年,这些小事,还能从陈旧里翻出来说个八九遍。
唯独有个比较私密的传闻,这传闻只在巷尾小路口聚集的老头老太或是中年男女之间传播。
说医馆的沈大夫不娶妻,可能是有什么隐疾。
对啊。
什么男人能离了女人呢。
阴阳调和,家里没个女人能行吗。
沈家就这一根独苗了,他又不娶妻,哪来的子嗣。
无子嗣,断了香火,大不孝啊。
背后说是这样说,这些年还真没有人敢去教训他的,说媒的倒不少。
就那医馆,就那模样,疏陵多少女儿喜爱他。
可郎君总是无意。
人们想,他总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娶妻吧。
一年又一年。
当年那群姑娘的孩子都到了成亲的年纪。
这沈逐,还是个光棍。
或是美人身老不老形,别人中年或有发福,面容衰老难看,这沈逐瞧着仍是叫人心底一紧。
生得一张春神慈悲面,细瞧久了,却心生惧意。
回想这紧张惧怕的心狂跳,如何不能是春心萌动的跳。
人人都想与他说亲,人人又不想让他真的娶了谁。
好像他独身一人,守着那临街的医馆,推开木门,走进堂内,就能看见他端坐,听你推门,抬眸看来,观你神色,温声询问,明了病因病灶,而后尽他所能,来救你,渡你。
可他好像也很可悲。
也有他治不了的病。
他无能为力的事太多了,原来沈郎中也不是无所不能,他救不了难产恶血奔心的邻里,救不了幼童从河边捡的猫儿,救不了高龄无人问磕死在家门口的老人,连自家院子里那缸残败的荷花都多年未开。
他换过新的藕种,年复一年,只生叶,不开花。
日复一日,他深感疲惫,觉得日子重复,好没意思。
祥和八年,时疫大起,恍若乱世,他又怀念起重复的平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