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文看过温米尔的表演。
准确的说,是录像。他确实在现场,但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幼崽,塔伦根本就没有出生,那是温米尔的最后一场演出。
星际有很多对远古文明的研究,古人类的文明是许多种族的起源,如此璀璨,温米尔曾经很喜欢看来自远古人类的诗词,歌剧中也会化用很多文艺作品。
他的最后一场演出,他的谢幕,那时候,虫皇就坐在下面看。
他扮演一位出身高贵的人类,爱上了一个身份低微的青年,青年握着他的手,唱诵着古人类的爱情诗。
啊,我的爱人像朵红红的玫瑰,它在六月里初开......
亲爱的,我爱你,直到诸海干涸。
“我们到墓园去走一趟吧,走在炉边也胜过四方飘泊;我们就坐一块墓碑上,看着荒野渐渐披上了白霜。”温米尔接过他的唱词,鲜红的礼服衣摆飘扬,不管是雄虫还是雌虫都会为他优美的的唱腔与美丽的姿态陶醉。
他的后台堆满了雄主送来的玫瑰,还有许多观众送来的礼物与情诗。
其实一堆花打动不了他。他可不是缺爱的雌虫,他身世并不差,从小就学习艺术,做了很多年的歌剧演员,爱慕与追求是他虫生的常态,他早就习惯了。
那位年轻的皇子抱着花的模样并不比其他的追求者更有魅力,但那时他们约会,在没有风的夜晚,皇子讲起了自己的抱负,讲起这个社会如何不公,讲起他见到一只雌虫死在了大街上......尽管他未曾说过自己以后要改变这一切,但这些义愤填膺的话却依然让温米尔觉得他如此闪耀。
“我那天觉得,他是多么纯真可爱的一只雄虫呀,于是我收下了他的花。”温米尔慢慢地说,他嘴边的血被悉数抹去,只剩唇间的一点点,带着一种残破的美艳,“既然他如此有耐心,身份又那么高贵,甚至能为雌虫想到这些,我为什么不和他试试呢?”
卡尔文没有说话。他根本不能想象温米尔说的是谁。
虫皇病倒以前,确实会和时常王夫们一起相处,但并不多,也完全不浪漫。
温米尔挤出一声笑,“虫皇和皇子终究是不一样的,卡尔文。无穷无尽的猜忌会轻而易举地毁了任何虫......你从未经历过,你无法想象。”
格瑞纳嫁过来的时候,是纯粹的联姻,抱着很明确的政治目的。温米尔对他的雄主其实也谈不上纯粹的爱,所以也并没有什么接受不接受,只是越相处越觉得格瑞纳很好。
那是只军雌,尽管从军时间没有那么长,但依然有一位合格的军雌应有的英气。格瑞纳欣赏这位皇子的政治见解,也赞同他的理念,于是选择了他,不包含任何爱情的成分。而他做的、他能提供的帮助,远比那些雄虫盟友要好。
现在回想起来,这很愚蠢。权力应该把控在自己手上才对。
雌虫频繁的参政,这怎么可以呢?他可是虫皇啊。年轻的皇子总是要长大的,帝国的舵把握在他手中,在无穷的权力与欲望面前,不管是格瑞纳的才干还是温米尔的美丽,都如同海洋里的水一样不值一提。
温米尔当然不懂政事,只是偶尔会看见格瑞纳和雄主探讨什么以后不欢而散,而且次数越来越多。他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手里握着干花做的书签,依然写着雄虫留下的诗,是曾经那场歌剧所用的诗词的不同译文。皇子曾经会念那首诗,念得很蹩脚。
吾爱吾爱玫瑰红,六月初开韵晓风;吾爱吾爱如管弦,其声悠扬而玲珑。
大家总是只能看到花开,没谁会去观察花谢,很多事都是大张旗鼓的开始,结束时却无声无息。后面的事温米尔不愿多想,命运的所有惊喜与馈赠都将付出相应的报偿。
“什么都不如握在手里的利益好。”温米尔抓着卡尔文的手,“你为何如此固执呢?你可以活得像我一样,尊贵又快乐,享受庇护不好吗?你本可以享受最优质的雌虫所能拥有的一切......”
卡尔文轻轻别开他的手,“像卡特一样?”
“不,你是雌虫。你可以掌握更多,更多......像格瑞纳一样。”温米尔看着他,“揭穿这一切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改变这个现状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温米尔也说不清自己是否爱这个孩子了,其实如果不是卡尔文的固执,他现在还是养尊处优的王夫,怎么会落得这样的田地呢?他自己或许也想过改变什么,做点什么,但已经逐渐被自己遗忘了。
他只知道,他们自己抢过来的权力,又凭什么交给其他虫分享果实?
卡尔文像他,像他们最年轻气盛的时候一样,看很多,看整个帝国,看受苦受难的虫们,但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你们煽动雌雄之间的矛盾,愚化雄虫又打压雌虫,把阶级壁垒搭建得牢不可破......把你们看不上的普通雄虫变成社会的蛀虫,普通的雌虫们则是牺牲品,他们为了雄虫献媚的时候,贵族雄虫们又忍不住巴结更强、更能带来利益的雌虫。”
卡尔文看着他的雌父,很难再感到愤怒或抗拒,只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这个帝国很糟糕,而你们把它变得更恶心,你说着你们美好的过去,却不谈你们把帝国的恶放大得更甚从前。
你们玩弄自己的孩子,甚至可以利用塔伦和卡特......轻而易举地毁掉塔伦的一生,支配卡特的思想,杀了我,折磨诺卡斯——你们看着帕里诺在外征战,然后转头和死敌同谋。”
“那又怎样?”温米尔觉得可笑,他含泪想要抚摸孩子的脸颊,“你知道么?当年我在花园里为他唱歌,那些前来拜访的雄虫全都知道我的名声,经常请求能再看一眼我的表演......而他却只觉得,我怎么可以这样喧宾夺主?”
有一天,有一只虫放火烧了他的花园,他其实也没有多喜欢玫瑰,只是虫皇和曾经的追求者们都这样描述他。在皇宫里放火,何其可笑,他那时正在花园里,被浓烟呛得说不出话。
他看见纵火的虫仓皇逃窜,是曾经他救助的小雌虫,他那时候觉得这只乞丐一样的小雌虫很可怜,所以带回来随便当个侍从。
温米尔又开始咳嗽,他的嘴角甚至鼻腔都开始流血,“仅仅是为了能嫁给一只小贵族出来的雄虫而已。他烧了我的花园,即使我并没有受伤......因为虫皇只是说,要给我一些小教训。”
“我只是呛坏了嗓子而已,可是我再也没有想去治了。”温米尔攥着他的手腕,“你不懂,你不懂......你不懂我们为什么要把一切都把控在自己手中,你不懂我们付出了多少......卡尔文,我不希望你像我们一样愚蠢,即使你看起来如此优秀——可是我又无法不恨你,你一点点地摧毁了这一切......”
毁了他们所得到的,否认他们所付出的,那他们还剩下什么呢?
他的孩子的前路看起来如此欣欣向荣,卡尔文的队伍有雌虫也有雄虫,这么简单,这么轻易,那他们为了反抗所抛弃掉的良知又算什么呢?他的孩子如此优秀,令他骄傲,令他深恶痛绝。他们就是该死的堕落的坏虫,合该埋葬在历史的尘埃里,高尚的后代会抹去他们的一切事迹,对于罪恶的书写只是寥寥几笔。
温米尔颤抖着,微笑着,流泪着,血在衣服上印出残花一样斑驳的痕迹,“卡尔文,我的孩子。”
“祝你能够成功——”
“也诅咒你,和我们一样,和你的雄父一样......我诅咒你,与我们一样,被钉死在王座上,目睹自己腐烂,永远不得解脱。”
“我会等着你,注视你......期待着你和我们一样,抛弃可笑的幻想,成为扭曲的堕落者......直到我们再见。”
温米尔扑倒在他怀里,像是许多年以前他曾给予年幼的卡尔文的怀抱,含笑死去了。
正如一朵花的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