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会了干些农活,比如去水潭里捞螺狮,放上好吃的辣椒调料做“煮嚄螺”,那个刚刚出师煮出的味道,挑一锅去赶集也能卖出二十块钱;
还会用香香的糯米饭在石臼上杵成糍粑,点上红糖痣就是村民结婚用的喜饼。看着新娘子在红盖头下含羞带笑,我闭上眼把眼泪憋回去,不去想起那个或许已生死未卜的他;
成为我学生的孩子们,会三三两两地来我的小院子,帮着洒种子种菜。他们的父亲或憨厚的哥哥,会从山下用扁担挑上来好几趟水,直到把那深不见底、可以淹死司马光的黑釉大水缸填满;
那些孩子们的母亲,有时会拿些针线上山,在我门前逡巡一望,不好意思地问一句,“老师不忙哦?”
而后欢喜地坐下来,跟我聊天。
我不会湘绣,但有十字绣的底子,刚好有个共同话题。
这样的几个月过去了,我其实没有花多少钱。
那些带来的钞票积蓄,还是厚厚一叠地放在枕头底下。那么多人都见过它、经过它的身边,它却一张都没有少、安然无恙。
这个时候,我不得不惊叹——
在某些时候、某些地方,金钱,是没有用的。
当这样想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浮现起阳明山、贡院、甚至装潢不输以上两处豪华的锦绣人家,我暗笑都市苍生,他们为什么把毕生的积蓄、精力和爱,都放在那些根本无关紧要的身外之物上。
而令我笑到心都在痛的,是他。
想他,想到心里像一团火在烧。熊熊的烈焰毫不容情地吞噬每个器官,烧灼着每一个思念的细胞。理智扼杀着蠢蠢欲动的灵魂,告诉自己——
那个人因为你、已经完蛋了,他恨透了你。
他恨不能杀了你,你不要再想了。
可是,情感却愚蠢地在起伏,想他抚摸自己的肌肤,想他在耳畔的呢喃,想那双仿佛盈满着罪恶,却用尽毕生精力也无法逃脱出的眼眸,是无底的柔情深渊,把整个人、整颗心都象海底漩涡般凶狠地吸纳进去。
可是,这已是一条不归路了,有多少人、会因我的突然消失承受灾难——
陈琳、我的母亲,或许白天龙的救治计划也会搁浅。
但是我别无选择。
凝视着腕上的白金镯,那总是被我刻意在人前遮掩的物件,仿佛失去了金属的色泽。
如果他还想见到我、或者他还能来找我,一定早就来了。
可是他没有……
我静静地凝视着朝曦、夕阳,数着每一天逝去的日子,读着浸润了钢笔水的白纸书稿,一篇一篇、字字句句,仿佛在审视、剖析一颗无奈的心。
读到激情澎湃处,我狠狠地将书稿摔向书桌,任窗前刮过的风,吹出清冷的‘呼啦啦’的声音,却冷冷自嘲:
这世上有我这样的人,真是一个奇迹。
*
而这天当我又愤怒地、在孤独中摔这厚厚的本子时,推开窗去,竟倒吸一口凉气。
是他。
和我一样穿着牛仔裤,却蹬着双大头皮鞋的南正安。
他居然能找到我?他居然还愿意来找到我?
他盯着我的眼睛,瘦削的脸庞上炯炯有神的眼睛,丝毫不掩饰对我热烈的兴趣。那浓烈的欣喜,是否掩盖了内里复仇的气恨?
我只看到那双眼,依旧漆黑到深不可测。
他对着我惊愕的脸咧开嘴、憨厚朴实地笑了,脸上仆仆的灰尘,仿佛在那宽容又不设城府的纹路间扑簌而落。
这笑容几乎令我疑惑到背过气去,他看上去竟和经常帮我挑水的、农家大哥哥有几分相像。
他在这里出现的一幕,表明了什么?
往事一幕幕,在目瞪口呆的我眼前浮现……
我们曾那样深深地爱过,却也曾那样势不两立、不共戴天地恨过。
曾经过往的爱与恨,我真愿它是一缕烟尘,随着浮世的狂风被一扫而过。现在,我们怎么能、再一次让伤痕累累的灵魂复合?
我一言不发地和他对视着、如此冷静的沉默让我感到从容。
泣血的落日在洁白的山茶花雾下,凝出粉红的浪漫色泽;而远处那被夏日热度燃烧着的土地,却又让我的心情陡然凝重……
突然,被未知的情愫主宰,本能的冲动遽然占了上风。
我‘啪’地狠狠关上窗,然后以风卷残云的速度冲去锁上门。
靠在门背后,无助地捧起脸,两行热泪疯狂地夺眶而出。
是他,是他!他来了!
当痛彻心扉的思念,缠绕在终有见他一面的瞬间,我不知该再如何面对、曾经被自己爱过、却也深深伤害过的他;是无言亦是无颜。
内心深处的歉疚促使我放不下颜面,那张如往昔般沉静温暖的面颊,让我惊慌失措亦无比慌乱。
他为什么来?
而我,又该以何种面目见他?
想象中那宽广的怀抱时那样包容、温暖,但自问背后发生的一切,我如何敢再心无旁骛地飞奔而去……
巨丰怎么样了?
他的事业又如何?
他来是问罪还是原谅?他……
我意乱地等着他敲门,但他没有。
*
黄昏渐渐逝去,透过窗外的夕阳渐渐阴暗,院落里不时响起他的手机。熟悉的铃声仿佛在拉近我与过往现实的距离。只听见那沉稳带有磁性的男声,在低声地说着什么。
不敢开门开窗只管静静地听却听不真切。他细碎的脚步沿着小院子内的石子路逡巡,前庭后院仿佛都有他的踪迹。
如同一颗饶有兴趣的心,在打量着我周遭的一切;
他的眼睛仿佛并不专注在我,却专注我选择的所有。
之后,所有细碎的声音销声匿迹。
我悄悄推开门,谨慎地绕院落看看,发现他已离去。灶房里燃着柴火的炊烟,大黑锅里有喷香的米饭。
洗净的蔬菜是农家自种的,后院我也种了些。想也没想悄悄地去摘了几棵菜,就着大缸里的水洗了,放了点别人给的猪油炒了一盘。
饥不择食、狼吞虎咽地吃了点米饭和青菜,听见隐约的汽车音响正往山上来。
山上太静了,一点异物发出的声响都如同雷霆万钧般。我惊慌地放下吃了一半的碗,慌张地逃回卧房。
我知道是他,一定会是他。
果然,一辆汽车在院墙的不远处停下,隔着窗户玻璃向外看,只见他提掇着沉重的行李进院子来,关上院门。
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躲,只是,我真的不知如何再相见。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盯着我紧闭的门,而后落在这扇窗上。黑暗渐渐来临,屋子里不开灯,我打赌他什么都看不见。
可他犀利的目光紧盯着,目不转睛,如同知道我就在里面,正用亮晶晶的眼睛偷窥一样。
突然,他嘴一咧,讳莫如深地笑了。
这笑容如此可怕,象山野里的狼一般阴险狡诈……
眼睁睁地看他提着行李去我隔壁,安静地听着里面惊天动地布置的声音,而后这个人影转去厨房,掀开煮米饭的大锅盖。
一定是看到了我饮食未遂的饭碗,因为听见了他发自肺腑的一声嘲笑。
我怔怔地在床上坐下,毫无头绪。
但这里出现另一个人,一定不会再安静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