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我疯狂地逃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
一张火车票免去了查验证件的尴尬,然而,在到达火车站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
我没有勇气面对过往曾熟悉的任何人,即使是朋友。
我仓促的行踪如逃窜之鼠,令我感到莫名的羞愧。
这样理由令人匪夷所思的叛逃,如此影响力巨大的、足可株连九族满门抄斩的举动,除了可以预见到他的后事、我不知道还会改变多少人今后的命运。
一个女人,因为改变一个男人的命运、而改变了他周遭的整个世界,这在古往今来的历史上,并不少见。
在从南正安电脑上下载数据、送走一干掌握巨丰命运的人等之后,我在那间办公室里发了足足十分钟的呆。
然后翻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句话。
折好、郑重地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真相大白后,他见到这张纸,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大发雷霆?
还是神领意会的默然一笑?
是对我咬牙切齿地亲友连坐?
还是垂首顿足的无可奈何?
英雄迟暮,美人飞逃。
我想那些,都不再重要了——
这一生,也许我与他的纠葛,已到此为止。
*
楚水湘云几万里,青山何处是我家?
行色匆匆的脚步落在这片山林,我放下沉重的背包,对着面前的孤绝到如同世外桃源般的、一座灰白色坡屋顶平房,竟喜出望外。
这是种植山茶、以榨山茶油为生的农人,特意筑造的守山屋。
而现在并非收获季节,家人并不在山上住。外地口音的我,穿着简朴,却拿着一厚叠从银行卡里取出的钞票,要求租他的屋。他盯着那叠钞票、淳朴憨厚地笑笑,而后取了一张百元钞去。
“住就是了,空着也是没用。”
这就是和我一同生于斯的乡亲,他们是如此地善良,“床和被子都有,锅和灶也齐,你就都用。”
“你一个人不方便买东西,我们家的米和菜、肉,你想要我就送点上来。”
山下便是一百多户的村庄,夕阳西下炊烟袅袅。他见我对那氤氲的烟雾愣神,还去后院整理了一堆做饭的柴火。
“姑娘,你就在这儿住。山上人少,但不用怕。这附近都有看山住着的,有什么事你只管开口。”
四间平房的小院落,背靠树林,旁有竹山,倚在红砖的墙壁放眼望去,前方是漫山遍野的山茶树。
那些树是有性格的,如人般群居,绝不孑然独立。山有百色,空竹环绕,余音绕梁不绝,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甚至遍及庭院门前的花花草草。
正是南方的早春,山茶花刚刚冒出稚嫩的花骨朵。每一朵都洁白而又昂扬挺立,并不输我最爱的梅花。梅花香自苦寒,茶花却萌于早春。
那典雅优美的硕大树冠,足以在山岭野地称雄。
是的,这是我第一次立足于故乡的泥土,呼吸着乡野自由的空气。那过往虚长的二十多岁,竟没有如此脱俗。
这就是母亲提到过的家乡。
*
身居都市太久,那沉迷人造奢靡繁华的耳朵,已经听不到狂野的虫鸣、森林的潺潺水声;无法幽静地遐想,眼睛已看不到原汁原味的灿烂阳光,隔着有明暗相间投影的树林,稀疏地倾洒下来。
曾那么执着于精细加工、沉密过滤的食物,而今却背着藤篓荷着竹筐,穿着牛仔裤、白球鞋的脚走在竹笋遍布的竹林间。戴着乡村风格的宽边花格布雷帽,弯腰挖着竹笋、选着天然的野菜。
我第一次在清澈见底的泉水里,洗净野菜根底的尘土;在芦苇丛生的水潭,找到野生的花色茭白;小鸟每天清晨,就在门前歌唱,吮吸着山茶花蕾上的露珠;微微的风在山谷、树梢间,吹出动听又柔和的旋律;甚至门前没有割尽的野草,都在风中摇曳出绰约的姿态;我震惊了……
高楼鳞次栉比的城市,提供给我们一种被粗糙加工的生活。
当又瘦又冷的身体、再也无力穿行在都市林立的大厦时,我只想找到一个如此僻静的地方,完成寂寞的回忆。
简单的房间、清淡的饮食,滋养着清心寡欲的躯体。
郑重地摊开面前的笔记本,在窗前那擦净灰尘的一张四柱木桌上,铺厚厚的纸,掩盖那桌面粗糙、凹凸不平的纹理。没有电子化的笔记本,连书写工具亦如此原始纯粹。
纤细的手握着一支沉重的钢笔,在扉页上轻轻写下几个娟秀的字——
《冰爱十年》
*
四个字,激起心中无限涟漪。飘在眼前的,有他那沉毅的眉、熠熠的眼。
废寝忘食奋笔疾书直到寂静的夜晚,推开窗看毫无遮挡的夜空里,那锋芒辉煌的星星。
初夏的风吹着在泉水里洗净的卷发,湿湿的凉意笼罩住脖颈。
清净的肌肤体验着寂夜的孤独。
那被撩动的触觉,提醒我内心中的某些回忆,在渐渐苏醒。
*
自由飘荡本来就是生命的一种常态。
我们原本是不属于任何人、任何事的个体。但是因为感情,我们选择了固定在某一个位置、某一个人身边,来证明自己在这世间,有既定的归属。
在稳定的奢华之后,选择一种贫瘠的冷静,来降温这疯狂的人生。这不是什么高深的思想、深奥的真理,而是我这样的女人,愿意继续活下来、活出自己的勇气。
只有这样寂寞的土地,才能使陌生的相互理解;彼此疏远地变得熟悉;仇恨的成为亲近,猜忌的不再怀疑。
因为无欲,所以无求;因为一无所有,所以不患得患失,始终平静淡定。四野季节的更替,日出日落的常态,让心灵寂寞的深处,钟情那些肯在喧嚣中独处的灵魂。
记忆深处还能忆起一句情话:‘我最爱听你思想的脉搏,你灵魂的一举一动我都喜欢。’
在这个欲望强烈而情感稀薄的时代,我还至少在这样的地方追忆时,可以庆幸:是的,我还曾经有过那样的爱情……
而我失去了什么,早已成为人生的追忆……
*
没有人知道我来自哪里,亦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但我写累了,选择去村子里的小学,给那些学生讲讲课。
不要以为这里多么荒僻,村民如何无知。
再淳朴的土地也已经失去了神秘感。即使身处深山,他们了解外面世界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不会比你我少。
我不知道在这里存在、停留多久,但是,我爱这片土地,是为了逃避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恐惧;为了平息始终无法平静的感情……
我给那些孩子讲语文、美术、自然。
不想灌输太多我先入为主的主见,这世界的真、善、美,总需要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
但孩子们都很可爱。他们叫我老师,却教我认识野菜、野香葱,暴雨后牵我的手去挖一种类似黑木耳的野生菌,告诉我怎么洗干净它,然后往里面炒碎的柴鸡蛋。
他们对我不想说的事从来不问。
这么偏远的地方,每个人却是如此尊重和我的友谊,珍惜我的存在。我对自己的价值不再迷惘,反而发现自己原来可以活得这么洒脱、如此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