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人走村空。
桃源村依旧荒芜,破败……
那间曾承载过无数回忆的小屋静静地藏在深深的桃林之中,只有地上横七竖八的无名尸体,诉说着这里曾经历过的一场大战。
寂静之中,一个奇怪的小曲儿忽然在桃林中吟唱起来:
少年狂,欲借试剑试锋芒,
逐出铸剑场。
更名姓,化身桃源打铁匠,
娶妻……(呜呜哭声)……
娶妻命不长。
留下孤女唤巧巧,铸剑赠予负心郎,
负心郎,负心郎,
功成名就迎娶美娇娘。
试铸长剑斩云巧,孽缘不久长。
一封家书归故乡,女携小娃奔入盟主堂。
哎呦呦,我的傻姑娘,客死在他乡。
留我小老儿,孤家寡人,守着这荒村孤冢,黯自神伤。
黯自神伤呦!
呜呜呜呜呜呜呜……
歌声伴随着悲痛欲绝的哭声,回荡在枯萎的桃林之中,使周遭更显的阴诡和瘆人。
在哭哭啼啼声中,桃林里缓缓走出一个佝偻的身影。
一步一顿,一顿一步。
此人正是桃源驿站之中疯疯癫癫的那个陈老。
这座建在桃林之中的荒废破败的小屋,是陈老的家。
他来到此处,是为给女儿上坟来的。
一向罕有人迹的院子里,正横七竖八陈列着无数具无名尸体。
尸体还很新鲜,空气之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陈老木然地走过那些尸体,走进那间被人打扫的一尘不染的房屋,翻来翻去,终于在杂物堆里寻到一个刨地用的老旧镢头和一把生锈的铁锹。
他拖拽着撅头铁锹,缓缓走进了桃林深处,一下一下的挖出一个巨大的深坑,而后又将院子里的尸体一个一个的拖入坑中,草草掩埋起来。
做这些事的时候,陈老的动作很慢,干一阵子,便要坐下来,好好休息一阵子。
终于,在天黑之前,陈老完成了这项对他而言并不算容易的工作。
尘归尘,土归土。
终于清净了……
没有这些外来人的打扰,陈老看着重新变得空荡干净的小院,似乎终于满意了。
他扶着墓碑,盘腿坐在女儿的坟前。
原本空白的墓碑上,被刻上了一行新鲜的字迹:
爱妻,陈巧巧之墓。
“女儿,他是记得你的,他是记得你的。”
陈老自言自语着,干枯的手指缓缓抚摸着墓碑上的新鲜的字迹,心中百感交集,两行浊泪从干瘪的眼眸中流出。
一直以来,项云在陈老心中,都是一个负心汉的形象:
出身微寒,一朝得势。
功成名就,抛妻弃女。
忘本负义,遭人唾弃。
危害武林,天打雷劈。
当年,在桃源村中,项云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求得小女陈巧巧的偏爱,对他死心塌地,大有非他不嫁的势头。
项云用尽浑身解数,又有陈巧巧频频吹耳旁风,才终于让陈老答应将心爱的女儿嫁给他。
起初,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小两口恩恩爱爱,老头子颐养天年。
一家和睦,其乐融融。
事情是从项云决定离开家乡、闯荡江湖的那一天开始发生改变的。
江湖浩瀚,人如微尘。
一旦卷入其中,恰似孤舟入海,自此杳无音讯、一去不返者,比比皆是。
陈老年轻时,曾任铸剑山庄一品铸剑师,为无数江湖豪客铸就名剑。
他们的结局,自然听闻不少。
可陈老绝对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的女儿竟会嫁给一个剑客——一个想要只身仗剑闯入浩瀚江湖的年轻剑客。
反对。
可反对无效。
“也许,女儿能留下他。”陈老这样想。
可陈巧巧没有丝毫挽留自己的丈夫,反而亲手为项云铸造了一柄宝剑。
一柄名为“云巧”的宝剑。
剑身之上,刻着二人的名字。
“云”,“巧”。
身不能至,便以此剑相随,助你仗剑四方,扬名天下,实现心中的理想和抱负。
项云珍视此剑,如同珍视此情,睹剑思人,心智弥坚。
正因这份珍视,非万不得已,项云极少与人兵刃相撞,以防损坏剑身。
借此奇特的打法,项云脱胎于师父韩霜刃,创造出了独属于自己的一套剑法,并借此剑法独步天下,夺得武林盟主之位。
然而,在陈老眼中,项云始终不过是个为了自己的理想抛弃了妻子的男人。
一个负心郎。
尤其在项云离家之后,巧巧才忽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这个孩子,陈巧巧擅自做主,给她取名念云。
项念云。
想念云。
这个孩子,寄托着妻子与丈夫之间斩不断的情丝。
怀孕、生子并独立抚养女儿长大。
在最需要项云的五年里,却都是陈巧巧在独自支撑着。
项云虽偶有书信寄至桃源驿站,书写江湖见闻,侠义故事,然而项云行踪漂泊无定,陈巧巧根本无法给他回书。
巧巧为她的孩子取名念云,平日里,便唤她的乳名:小云朵。
念云,念云……
陈老倚靠在墓碑旁,擦了擦泪水,喃喃自语道:“女儿啊,你忘不了他,可他真的值得你念吗?”
五年后,项云如愿以偿,于武林大会力挫群雄,成为了武林盟主,建立盟主堂,名震天下。
就连桃源村这等偏僻之地,也传扬着他的姓名。
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女儿的苦日子就该要到头了吧!
富贵不忘本,说来没错,项云唤巧巧入京的书信就在路上。
可流言快于驿马。
书信未到,项云要与天下第一美人朱仙儿成婚的消息,竟是先一步到达了桃源村。
他恨,他骂,可都不过是无能狂怒罢了。
一朝富贵,怎能不忘本呢?
而今软玉温香抱满怀,岂会念糟糠之妻?
抛妻弃女的负心汉,天打雷劈的白眼狼。
可女儿却说:“爹,我信他。”
陈老重操旧业,点起火炉,铸造了一把宝剑:一把足以斩断“云巧”的剑。
剑断,情断,也将断送项云武林第一的幻梦。
唤巧巧入京的书信来时,盟主堂大婚的请帖早已经传遍江湖。
“女儿,不要去。他要另娶新欢,还要你去做甚?还非得要当面被这负心人羞辱吗?”
“爹,我信他。”
巧巧默默地收拾着行李。
她从始至终未怀疑过自己的丈夫。
至于那些流言,她也毫不理会。
流言成真。
只不过喜宴变成了丧宴,成为了震惊江湖的盟主堂惨案。
关于这场惨案,江湖流言纷纷,众说纷纭,可偏偏就是没有自己女儿的消息。
再一次见到自己的女儿,她却早已成为一具冰凉透骨的尸体。
那尸体是一个姓“风”的商人带回的,此人自称是项云好友。
他与陈老一起建了一座坟,立了那块无字碑。
陈老问过那姓风的商人:巧巧究竟是怎么死的?
商人不肯说,后又说自己也不清楚。
尸体上的剑痕上凝结着血迹,那剑痕,那剑痕……
铸造了一辈子宝剑的陈老怎能不认得,那剑痕分明是巧巧亲手铸造的那一把“云巧”剑。
“女儿啊!你不该信他。”
可那“风”姓的商人却说了和女儿一模一样的话:“我信他。”
好啊!
你们一个个都信他,可他人呢?
他敢不敢出来,同世人说个清楚。
“他会回来的,”那商人斩钉截铁地说:“只要他活着,他就一定会回来的。他会在那块墓碑上,为他心中所念之人刻上碑文。”
疯子,都是疯子。
看着这些得了失心疯,拼了命也要相信项云的人,陈老几乎要疯了……
在外人看来,他似乎是真的疯了。
陈老搬离了这个承载着痛苦回忆的屋子,整日在桃源驿站中喝的大醉酩酊,试图减轻自己的痛苦。
直到那一天,陈老看到:项云真的回来了。
十年,整整十年。
更准确的说,是整整十五年。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竟变得憔悴,落拓,似乎还瞎了双眼……
可他还是回来了,住到了从前的那间屋子里,并亲手在那块墓碑上刻下了这样的一行字:
爱妻,陈巧巧之墓。
陈老老朽的手指抚摸着这些新鲜的字迹,泪水滴洒在泥土里:
“女儿,你终究没有错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