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岭南,溽暑如蒸。花县城外,军帐绵延。
就在萧云骧与不列滇统帅格兰特谈判的同一时刻,这片被壕沟与营垒割裂的土地上,数万人的命运,正被闷热与恐惧缓缓蒸熬。
西军第六军叶芸来部第十八师,汇合第四军汪文焕派来的两个主力旅,近两万五千精锐,已将两万余绿营兵,死死围在方圆不过十余里的绝地。
包围圈,扎得铁桶一般。
军粮早已尽了。
当初联军行动,粮秣优先供给洋人,绿营存粮本就不多。
此刻,连骡马都快要杀光了。空瘪的米袋,与日渐稀疏的炊烟,比任何枪炮,更能摧垮人心。
恐惧像无声的暑气,浸透了每一座营帐。
说来近乎讽刺。正因绿营上下,自被围之初便为西军兵锋所慑,只知深沟高垒、一味死守,
这种怯懦,反倒使伤亡减少,成了不幸中的万幸。
可粮食,不会因怯战而变多。
相较于石头岗战场的惨烈搏杀,此间的绿营,更像是在沉默中,等待一场无可逃避的审判。
主帅穆克德讷的中军大帐内,一封由绿营俘虏带回的西军劝降信,静置紫檀案上。
信上条件,清晰明了:
只要放下武器,无条件投降,西军保证对所有绿营人员既往不咎,此诺亦包括旗人。
不仅人身安全得保,随身私财亦不受侵犯。
从士卒到将官,去留自便;
缺盘缠者,西军还可酌情,发放路费助其返乡。
这并非虚言。
几年来,西军于各次战役,放归的旗人俘虏已不在少数。
甚至有旗人在西军中,位居要职。
如西军唯一一支成建制的精锐骑兵,主官多龙阿,便是出身瞒洲正白旗。
世人虽对萧云骧的用人理念,多有臧丕,但他对旗人,确无神国那般无差别屠灭的恶意。
绝境之中,以穆克德讷、昆寿为首的旗人高官,于“投降”二字,内心深处早已动摇。
顽抗,必死无疑。
投降而被放归,大不了北返京师。
朝廷对旗人向来优容,只要性命得保,回去后多方打点,未必会受严惩。
至多丢官去职,总好过曝尸荒野。
至于困苦潦倒的底层旗丁,可借此挣脱旗籍桎梏,得西王府分授田亩。
从此做个百姓,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穆克德讷与昆寿及几位心腹旗人协领,几番密议,很快达成共识。
于是,便有了今日晌午,这场召集全军高级将领的军帐会议。
七月的岭南午后,阳光炙烤大地,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连寨墙上的旗帜,都似被抽去活力,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为求一丝凉意,中军大帐的帐帘全然卷起,只余一层薄薄青纱,阻隔着循人味而来的蚊虫。
阳光透过青纱,变得柔和,在帐内的泥地上,筛下一片斑驳恍惚的光影。
帐内布置,犹带着主人往日对威仪的讲究。
紫檀木大案居于中央,案上除却砚台、笔架与一叠凌乱文书,别无长物。
案后那张太师椅,原本铺着的完整虎皮已被撤去,只露出黯旧的木色。
穆克德讷只着一件深蓝色暗纹绸缎便袍,未戴伞形缨帽,斑白的发辫,却梳理得异乎寻常地整齐。
他背着手,在案前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踱步。
粤省绿营提督昆寿,则坐在案旁一张梨花木靠背椅上,手捧一盏清茶,目光低垂,仿佛全部心神,都浸入了杯中那几片载沉载浮的茶叶。
几名瞒洲或汉八旗的协领、佐领,分散坐在帐内两侧,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唯有偶尔飞快交错的眼神,透露出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
待沈棣辉、梁定海等数名绿营高级汉人将领,依次入帐,
按品级,在备好的锦墩或马扎上落座后,穆克德讷立刻停下了脚步。
他脸上堆起一种与往日威严迥异的、略显生硬的和蔼笑容,连声音都放软了几分:
“诸位都到了,坐,快请坐。这鬼天气,热煞人了。”
他转向帐外,
“来人,给诸位将军上凉茶。”
两名亲兵应声而入,端着茶水分送诸将。
见人已到齐,穆克德讷清了清嗓子,走到案前,亲手拿起那封已被他反复阅读的信,递到右手首位的沈棣辉手中,语气温和得近乎商量:
“沈参将,诸位,都先瞧瞧这个。”
“这是西……西军那边送来的信。是战是降,关乎我数万将士的身家性命,也牵扯在座诸位的生死前程,轻忽不得。”
“今日请大家来,就是想一起拿个主意,共商个稳妥的章程。”
沈棣辉接过信,目光沉静地逐字扫过,脸上看不出波澜,只有眉心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信传到梁定海手中时,他看得极快,呼吸却骤然粗重起来,
捏着信纸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身上的伤稍愈,纱布已撤,但动作间,仍能看出一丝僵滞。
劝降信在众人手中默默传阅,帐内只余纸张摩擦的窸窣声,以及帐外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
待最后一人,也将信放下,帐内依旧无人开口,沉默得令人发慌。
穆克德讷无奈,只得将目光,投向了早已通过气的昆寿。
昆寿会意,将茶碗不轻不重地放回桌上。
他起身,先向穆克德讷拱了拱手,继而环视帐内诸将,脸上是一种混合了无奈与沉痛的复杂表情。
“大帅,诸位同僚。”
他略作停顿,仿佛在积蓄力气,也似在观察众人的反应。
“眼下情势,不必某再多言。我军身陷重围,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已是死地孤军。”
“若一味固执,不惜玉石俱焚,最终结局,无非是将这数万弟兄,连同你我性命,尽数葬送在这岭南瘴疠之地。”
他语气沉重,目光缓缓扫过沈棣辉、梁定海等沉默的绿营汉将,见他们依旧不为所动,才继续道:
“古人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依某愚见,当务之急,非逞一时血气之勇,乃设法保全有用之身,先从此死地脱身。”
“不妨……暂且应下西军条件,虚与委蛇,假意降服。”
“待他们依约放我等离开,安然回到朝廷治下,届时天高海阔,再做计较,未为迟也。”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
既点明了现实的残酷,又为“投降”二字披上了一层“权宜之计”、“以待将来”的外衣,可谓用心良苦。
这是他与穆克德讷,私下反复推敲后,最能维护颜面的说法。
昆寿话音刚落,帐内几名旗人将领,便纷纷出言附和。
“昆军门老成谋国,此言甚是!”
“确是如此!此乃权宜之计,非为惧战。”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数万弟兄全都饿死、困死在这里……有伤天和啊。”
一时间,帐内弥漫着主降的共识,气氛似乎“热络”起来。
然而,与这番“热络”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以沈棣辉为首,那几名绿营汉将的沉默。
他们如同激流中的礁石,任你浪涛拍打,自岿然不动。
帐中的气氛,因这沉默,再度迅速冷了下来。
穆克德讷脸上那强装的和蔼,渐渐有些挂不住了。
他忍住怒气,直接点名:
“沈参将,”他尽力让语调保持平和,
“你的意思呢?事关重大,但说无妨。”
沈棣辉闻声,肩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随即缓缓抬起头。
他的脸上并无激愤,只有一种决然的沉静。
只是那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了一下,像是恐惧,又像是别的什么,旋即隐没不见。
他的目光掠过穆克德讷,掠过昆寿,却并未在任何一人脸上停留。
最终,它越过众人,看向大帐入口那层薄薄的青纱,仿佛要穿透它,看清外面那片被死亡笼罩的天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决然,一字一句,清晰地回荡在军帐中:
“大人,吾辈身为朝廷将官,累受国恩。岂能未战先怯,轻易向贼寇屈膝?”
“故而,末将以为,当整饬兵马,与西贼决一死战。”
“上,可报陛下皇恩浩荡;下,不负叶部堂知遇重托。”
话到此处,他喉结滚动,稍稍停顿,仿佛将某个更真实的东西,硬生生咽了回去,继续道:
“即便……即便我等今日皆战死于此,马革裹尸,亦能无愧于心,对得起这身官服!”
这番话,并无激昂的声调,甚至说得有些平淡。
但每一个字,都在帐中众人心头,激起阵阵回响。
在这求生本能压倒一切的军帐里,在这由旗人将领主导的、寻求体面投降的氛围中,这番请战的言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刺耳。
帐内,死一样的寂静。
连帐外那有气无力的鸟鸣,也彻底消失了。
旗人主降,汉将请战。
这煌煌旧朝的万里江山,究竟是谁家天下?
其中的荒谬与颠倒,让在座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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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二Y期间,粤省巡抚柏贵、羊城将军穆克德讷,与绿营提督昆寿等旗籍高官,先后向带嘤投降,并协助组建傀儡维持会,维持带嘤占领时期的地方秩序。
然而战事结束后,这三人并未遭到朝廷严惩,就连具体的处分记录,在史料中,也难寻踪迹。
正是在此背景下,贤丰亲自出面,将叶明琛定为“六不总督”,把他塑造成颟顸误国的典型。
这一举动,实则是为了转移舆论视线:通过放大叶明琛的失误,掩盖整个旗籍官僚集团,在战争中的集体投降行为。
进而为柏贵、穆克德讷、昆寿等人的变节行为,以及贤丰自身的责任开脱。
因此,本章所述情节,并非凭空虚构,而是基于当时朝堂生态的深层逻辑。
忠奸叙事的背后,实则是权力庇护、族群特权,与历史书写中的春秋笔法。
本章所讲述的故事,正是对这一段被遮蔽的历史,进行一次合理的推演与文学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