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在炕桌上投下暖黄的光晕，韩清越盘腿坐在草席上，蓝眼睛映着跳动的火苗。余巧巧刚放下粗陶茶碗，就见他突然双手撑膝坐直：“我哪里做得不对？“
康婶在灶台边“当啷“摔了锅铲。晏陌迟研磨药材的声响顿了顿，碾槽里飘出苦艾香。
“西晋婚嫁要三媒六聘。“余巧巧捻着袖口补丁，“你当街问姑娘喜不喜欢，好比。“她瞥见窗台晒的野山椒，“好比拿辣椒当零嘴吃。“
韩清越抓了把炒豆子嚼得嘎嘣响：“可你夸过我络腮胡威风！“他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现在又说剃了胡子好。“
元宝从门缝探进脑袋：“巧巧姐还说窦叔家的牛车气派呢！“小娃子扮个鬼脸，“难不成要嫁给牛车？“
“去！“康婶举着笤帚追出来，院里芦花鸡扑棱棱乱飞。
余巧巧扶额：“那是客套话。“她蘸着茶水在炕桌画圈，“在我们这，夸人衣裳好看，不等于要娶裁缝。“
韩清越盯着水痕渐渐干涸：“就像你说晏先生配药厉害。“他忽然拍腿，“我懂了！你夸他就像夸牛车！“
药房传来“咔嚓“脆响。元宝扒着门框惊呼：“先生！药杵裂成两截了！“
余巧巧太阳穴突突直跳：“我的意思是。“她深吸口气，“婚嫁大事要父母做主，不是街上买胡饼那般随意。“
“我有父亲！“韩清越从怀里掏出羊皮卷，“家书在此，阿爹说遇见好姑娘就。“他忽然顿住，鼻尖凑近信纸嗅了嗅，“怎么有孜然味？“
康婶提着热水壶进来添茶：“昨儿个烤羊肉沾上的吧？“她瞪着眼把茶碗墩得震天响。
余巧巧揉着眉心：“韩兄，你可曾对别的姑娘说这些？“
“自然没有！“西域商人挺起胸膛，“商会那些姑娘只会问'香料多少钱''毛毯几两银'。“他蓝眼睛忽闪，“你是第一个教我种山楂的！“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窗纸。晏陌迟撩帘进来，肩头落着未化的雪：“东家，育苗坑要铺稻草防冻。“
韩清越突然跳下炕：“我带了波斯羊毛毯！“他蹿到院中解马鞍袋，鹿皮靴踩得积雪吱嘎响。
康婶趁机拽余巧巧衣袖：“趁早跟晏先生把事定了吧！“老妇人急得跺脚，“这胡商三天两头来。“
“他不懂咱们的规矩。“余巧巧望着院中忙碌的身影，“等碰几回钉子就明白了。“
韩清越抱着羊毛毯转身，正撞见晏陌迟为余巧巧拂去发间草屑。西域商人怔在原地，怀里的毯子“噗“地掉进雪堆。
夜深人静时，元宝蹲在灶膛前烤栗子：“先生，巧巧姐真会跟蓝眼睛走吗？“
晏陌迟添了把柴火：“她说过喜欢村头老槐树。“
“那能一样么！“小娃子急得抓耳挠腮，“韩老板有会发光的宝石。“
火光映着郎中清俊的侧脸：“东郊乱葬岗的磷火也会发光。“他夹起块炭在地上画圈，“明日该教你们认车前草了。“
西厢房里，韩清越对着铜镜练习揖礼：“余姑娘安好。“忽然泄气地瘫在炕上。月光透过窗纸洒在波斯地毯上，照见西域商人辗转反侧的身影。
鸡叫头遍时，余巧巧被院中动静惊醒。推开窗见韩清越正在井台打水，狐皮大氅下竟穿着西晋短打，卷发用布条束成中原发式。
“早啊！“他咧着嘴露出白牙，“康婶教我摊煎饼！“
余巧巧望着他糊满面粉的袖子，忽然想起去年教元宝包饺子时的情形。晨雾中传来晏陌迟教孩童背《百草经》的声音，混着康婶骂韩清越糟蹋粮食的唠叨，渐渐融进袅袅炊烟里。
康婶舀了勺豆腐羹放进韩清越碗里，土炕烧得暖烘烘的，蒸得年轻人鼻尖沁着薄汗。余巧巧咬着荞麦饼坐在炕沿，烛火将韩清越蓝眼睛映得琥珀般透亮。
“韩小哥莫往心里去。“康婶拿粗瓷勺搅着白菜粉条汤，“咱们巧巧开春就要嫁到河西村，这都是命里定数。“她瞥见年轻人捏着木筷的指节发白，又添了块酱骨头：“赶明儿婶子给你说个手脚勤快的姑娘。“
“大娘误会了。“韩清越突然绽开笑，虎牙在油灯下白得晃眼。他学着村里后生模样盘腿坐正：“中原话说'烈女怕缠郎'，我们西域也有句谚语——“他故意拖长音调，看着余巧巧呛咳着拍胸口：“沙漠旅人见绿洲，不喝够水怎么走？“
康婶举着锅铲愣在灶台边，余巧巧慌忙拽她衣角：“您别听他浑说！“少女耳尖红得像檐下挂的辣椒串，韩清越却已捧着碗凑到腌菜坛前：“这辣萝卜缨子闻着就香！“
暮色漫过窗棂时，老郎中屋里的药香混着炖肉香飘满堂屋。元宝捧着海碗扒饭，筷子尖戳着晏陌迟袖口蛐蛐：“那人眼珠子蓝得跟山魈似的，巧巧姐还要带他串门子！“
晏陌迟夹起片腊肉，油花在粗瓷碗底晕开涟漪：“东厢粮垛能铺两捆干草。“他话音未落，康婶已撩起蓝布门帘：“小韩今晚跟元宝挤北炕，我去巧巧屋里将就。“
“康奶奶！“元宝急得差点打翻酱碟，“他。他睡觉打呼噜怎么办？“
余巧巧正舀着小米粥，闻言噗嗤笑出声：“你磨牙声比后山野猪还响，倒嫌弃旁人。“她转头见韩清越捧着第十个玉米面馍，惊得忘了喝粥：“你晌午不是吃过三碗打卤面？“
“西域男儿食量赛骆驼。“青年笑得见牙不见眼，忽然变戏法似的摸出个油纸包：“这是楼兰蜜枣，最配小米粥。“蜜枣刚滚进余巧巧碗里，元宝的筷子已闪电般夹走两颗。
康婶拍开少年偷食的手，转头给韩清越添汤：“慢些吃，管够。“她望着年轻人狼吞虎咽的模样，恍惚想起早夭的幺儿——若还活着，也该这般年纪了。
月牙挂上老槐树梢时，余巧巧裹紧靛蓝棉袄推开院门。韩清越提着灯笼跟出来，羊皮靴踩得积雪咯吱响：“东头张家种着二十亩频婆树，去年冻死七成。“
“你倒打听的清楚。“余巧巧哈着白气搓手，“王寡妇家的沙枣林。“
话未说完，带着体温的狐裘兜头罩下。韩清越将灯笼塞进她手里，蓝眼睛在月光下泛着银辉：“西域男儿火气旺，用不着这个。“他大步流星往前走，哼起异域小调，调子惊飞了草垛里打盹的麻雀。
元宝扒着窗缝瞧两人身影没入夜色，转头见晏陌迟还在慢条斯理擦剑。少年急得扯他衣袖：“迟哥你倒是说句话！“
剑锋掠过烛火寒光凛凛，映出晏陌迟眉间朱砂痣：“卯时三刻，张家频果园。“他忽然收剑入鞘，惊得炕头打盹的狸花猫炸了毛。
康婶收拾碗筷的动静混着更梆声传来，元宝盯着案上半碗冷粥，突然福至心灵：“你要夜探果园？“他兴奋地蹿下炕找棉靴：“带我带我！“
“守好粮仓。“晏陌迟弹指熄灭油灯，黑影掠过房梁时带起一阵冷风。元宝抱着猫滚进被窝，听见后院传来韩清越带来的西域马打响鼻的声音。
月光漫过晒药架，狸花猫碧绿瞳孔忽明忽暗。粮仓草垛里，韩清越的牛皮行囊微微敞开，露出半截刻着狼首图腾的弯刀。
……
元宝攥着抹布在炕桌上狠命擦拭，粗布摩擦声刺得人耳根发麻。窗外槐树影斜斜落在晏陌迟书案上，将那本《农政全书》封面划出道明暗交界线。
“我瞧不起先生今日的做派！“小孩突然摔了抹布，麻布巾子“啪“地拍在腌菜坛子上。晏陌迟执笔的手顿了顿，狼毫在账本洇开团墨渍。
“缘由？“他头也不抬，就着烛火翻过一页。
元宝赤脚踩上炕沿，粗布裤腿沾着泥点子：“那蓝眼珠的西域佬分明对巧巧姐存了歪心思！“话音未落，晏陌迟手中笔杆“咔“地折断，半截朱砂笔头滚到鸡翅木笔架下。
“黄口小儿懂什么。“他蘸着残墨继续勾画，宣纸上“韩清越“三字被重重圈起。元宝瞧见那墨痕透了三层纸背，捂着嘴偷乐。
“我爹当年追我娘，眼珠子就跟黏在糖糕上的苍蝇似的！“小孩掰着手指头数，“二旺他爹挑水经过王家婶子门前，总要捎带唱两句山歌。“忽然瞥见晏陌迟耳尖泛红，顿时拍着炕桌大笑：“先生此刻就像我娘腌的酸黄瓜！“
晏陌迟撂下账本站起身，靛青长衫带翻砚台。元宝眼疾手快接住松烟墨，歪头道：“先生敢不敢同我打个赌？“
窗外传来康婶喂鸡的吆喝声，混着韩清越教余巧巧说西域话的轻笑。晏陌迟盯着窗纸上两道剪影，指节捏得发白：“说。“
“巧巧姐看韩大哥的眼神——“元宝故意拖长调子，“可不像我娘瞅我爹时那般黏糊。“他蹦下土炕，布鞋踢到墙角陶罐，“倒是先生每回见巧巧姐采药归来，眼珠子都快粘人家荆钗上了。“
晏陌迟猛然转身，腰间玉佩撞在榆木柜角。柜顶青瓷药罐晃了晃，洒落几片晒干的萤骨花瓣——正是余巧巧上月为他寻来的。
“她应承过绝不嫁人。“这话说得底气不足，连檐下麻雀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元宝踮脚从梁上取下包桂花糖，含混道：“那西域佬说要带巧巧姐去看火焰山的葡萄沟。“
“啪！“
晏陌迟手中茶盏裂了道细纹。元宝瞅着茶水在粗木桌上蜿蜒成溪，忽然正经起来：“先生可知韩家在西域有千亩果园？巧巧姐最爱侍弄庄稼，前日还跟他讨教嫁接之术呢。“
暮色漫进窗棂，将晏陌迟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想起昨日路过菜畦，余巧巧蹲在陇间与韩清越头碰头研究秧苗，鬓角沾的泥点都透着欢欣。
“康奶奶今早还念叨。“元宝学起老太太的腔调，“'晏郎君在我们家白吃白住整一年，总该给巧丫头个名分'。“他忽然压低声音，“可巧巧姐当时正在揉面，面团摔得案板砰砰响。“
晏陌迟眼前浮现余巧巧系着碎花围裙的模样。那日她捧着新蒸的槐花糕来找他，指尖还沾着面粉，却在他提及婚嫁时转身就去喂猪了。
“要我说。“元宝吐出桂花糖纸，“先生就像村头王铁匠打的锄头——看着光亮，实则不趁手！“他掰着糖块分析，“韩大哥会讲西域故事，会教嫁接术，昨日还给巧巧姐带了包胡麻种子。“
檐下突然传来康婶的惊呼。两人转头望去，余巧巧正踮脚摘槐花，韩清越扶着木梯仰头笑。夕阳给那对碧眼镀了层金，照得他手中银铃铛闪闪发亮。
晏陌迟喉结滚动，袖中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余巧巧缝补过的袖口。那日她穿针引线时说“破了就扔“，却还是就着油灯熬了半宿。
“先生瞧见没？“元宝扯他衣袖，“韩大哥腰间别着的新荷包，绣的可是火焰山纹样！“小孩突然叹气，“我若是再年长十岁。“
“闭嘴！“
晏陌迟拂袖欲走，却被元宝拽住衣摆。小孩眼睛亮晶晶的：“上个月巧巧姐冒雨进山采药，摔得满身泥回来，先生气得三天没跟她说话——其实那夜您偷偷给她熬姜汤了对不对？“
暮色渐浓，灶间飘来烙饼香。晏陌迟望着窗外说笑的两人，忽然抓起斗笠：“我去接她。“
“接谁？“元宝扒着门框追问。
晏陌迟脚步一顿，斗笠蓑衣在晚风中扬起：“接。接槐花。“说罢疾步没入暮色，留下元宝拍着门板大笑：“接槐花要带鱼篓做甚？先生分明是去截人的！“
村道上，韩清越正指着晚霞说西域传说。余巧巧挎着竹篮听得入神，忽见晏陌迟拎着条活蹦乱跳的鲈鱼挡在道中。水珠顺着草绳滴落，在黄土路上砸出个小坑。
“晏郎君这是？“韩清越碧眼里漾着笑。晏陌迟将鱼塞进余巧巧怀里，冷着脸道：“元宝说想吃鱼汤。“
余巧巧瞅着扑腾的鲈鱼，又望望晏陌迟紧绷的下颌线，忽然“噗嗤“笑出声。晚风卷着槐花香掠过三人衣角，惊起稻田里一片蛙鸣。
月光泼在晒谷场上，晏陌迟踩着碎银似的霜色疾行。
胸膛里仿佛揣着团野火，烧得他指尖发颤。这种陌生的焦灼感，推着他穿过篱笆墙，惊飞了草垛里打盹的芦花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