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吗?
悔的。
若是早知道好端端的荣国公府会落得这样的下场,那日傅安黎撺掇父亲帮她假死逃生时,他就该极力阻止。
舍去一个傅安黎,能保全整个荣国公府。
可悔也来不及了。
傅晏琅知道,如果当时的他知道能救最心爱的妹妹一命,就算是父母都不同意,他也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去做的。
恨吗?
恨的。
若是当初傅安黎没有闹出这么多的事,若是四殿下没有设计去害盈珠,若是……若是当初,他能不那么冲动,能替刚回京的盈珠多想想,劝一劝傅安黎,事情是不是也就不会闹成这样?
盈珠静静地看着他。
傅晏琅唇瓣蠕动两下,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无端的,他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他和晏熹,还是一对很和睦的兄妹。
他疼爱着他的小妹妹,她崇拜着她的二哥哥。
“……对不起。”
盈珠很惊讶。
她的巴掌没能叫傅晏琅心甘情愿说出这三个字,在天牢里待了不过两日,他就会说了。
“对不起什么呢?”
盈珠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傅二公子,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
“你只是我血缘上的哥哥,对我有没有生养之恩,也没有抚育之责,我被拐时,你尚且年幼,感情消逝得快也正常。”
“我在青楼长大,你身为世家公子,厌恶我,觉得我卑贱,也正常,这句对不起又是从何而来呢?”
她每说一句,傅晏琅面上的愧疚便深一分。
“不是的……不是的,我、我对不起你,我是你嫡亲的二哥,你初回京城,我该心疼你的遭遇,而不是嫌弃你。”
“本就是阿黎对不起你,我却一味只偏心她,事事都责怪你,我不是个称职的兄长,对不起,晏熹。”
他好像真的很愧疚,须臾间便泪流满面。
盈珠的眸光一点一点变冷:“原来你都知道。”
都知道,所以更可恨。
“不过没关系,从我回京时起,我对你便没抱任何期望。”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牢房中憔悴狼狈的傅晏琅:“从头到尾,我都没将你当成兄长看待过。”
“你在我这里,一直都是一个莽撞的蠢货,根本不值一提。”
傅晏琅呆呆地看着她,一时间,竟然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似的。
盈珠不再看他,而是看向角落里的傅晏铭。
“大哥,你当初眼睁睁看着我被人拐走的时候,可曾想到自己会有今日?”
这话一出,荣国公和隔壁的痛哭的荣国公夫人都齐齐抬头。
“晏熹,什么叫‘眼睁睁看着我被人拐走’?”荣国公夫人愣愣地问。
盈珠蹙眉,回问身边的玉蕊:“我的话有这么难以理解吗?”
“当然不是,是有些人不愿意承认自己生出来的儿子从小就是个心肠歹毒的贱人而已。”玉蕊不屑道。
荣国公问傅晏铭:“你妹妹说的,都是真的?”
“当年,是你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拐走的?”
左右都要死了,傅晏铭也不打算狡辩了:“是又如何?”
荣国公夫人简直不可置信:“晏铭?”
当初傅晏熹被拐,他们几乎要将京城都翻一遍,她哭晕过去好几回,又缠绵病榻近半年。
彼时年幼的傅晏铭和傅晏琅吓坏了,一个劲儿地劝她,说是自己错了,是自己没看好妹妹。
她心力交瘁,哪里舍得怪两个儿子?
傅晏铭比傅晏琅大了两岁,一直乖乖巧巧地在她身边伺候她喝药,她哭得受不住时,他也眼泪汪汪地劝。
最后母子俩一块儿抱头痛哭。
哪里能想到,她心目中如此乖巧懂事的长子,其实有机会救下小女儿呢?
“晏铭,是真的吗?你妹妹说的是真的吗?”
面对着父母的质问,傅晏铭一言不发,他阴沉沉地看着盈珠:“这时候了,还想着挑拨我们的关系,看来你真的很恨爹娘,很恨我。”
“为什么不恨呢?”
盈珠道:“如果你那时候能叫我一声,我兴许就不会被拐,不会被卖到青楼,吃那么多的苦。”
“可我为什么要救你?”
傅晏铭笑了:“好不容易有机会,能让你从我身边离开,我怎么会救你?”
“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荣国公恼恨道:“这是你嫡亲的妹妹!”
“我宁愿没有她这个妹妹!”
傅晏铭恨声说:“有她在,你和母亲的目光就永远不能只停留在我身上!有她在,我永远都不如她!”
“她一个女孩,做什么要读那么多书识那么多字?去学学女红,学学弹琴作画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和我一起去学堂?”
荣国公夫妇万万想不到,长子见死不救的理由竟然是这个。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你妹妹被拐走,就因为她读书天赋比你高?”荣国公夫人泣声问。
傅晏铭理直气壮地答:“是。”
“混账!”
荣国公怒骂:“那是你亲妹妹!你怎么、怎么能——”
“怎么不能?”
傅晏铭反问:“父亲母亲后来不也是疼爱阿黎多过晏熹吗?”
“别和我扯什么亲生不亲生,你们不也是只需要一个听话懂事会撒娇卖痴的女儿吗?”
“你们若真的很舍不得晏熹,那我当年领着阿黎回来,你们为什么那么容易就接受了她?”
“你们要是真的很伤心晏熹的离去,又为什么不过短短一年,国公府里就再无人提及晏熹的名字?”
荣国公夫妇哑口无言,傅晏铭冷笑:“说到底,你们其实和我妹差别。”
“你们要一个女儿,我要一个不会和我抢风头的妹妹,无论这个人是谁。”
荣国公夫人震惊地看着他,好像很不能理解自己这个母亲的形象在长子心目中竟然是这样的。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她的亲生女儿是晏熹,就只是晏熹,虽然疼爱阿黎,无所谓是不是亲生,可她心里确实是念着自己的亲生女儿的啊!
他怎么能这么说她这个当娘的呢?
盈珠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家四口互相指责,闻言看向荣国公夫人。
“你们就是这样做的,不是吗?”
荣国公夫人的眼泪好似开了闸的洪水:“晏熹……”
盈珠看向牢头:“劳烦您,将傅小姐带出来,我有些事,想与她单独谈谈。”
余光里,那从她进门开始就安静得像是死去一般的灰扑扑的一团,蓦地蠕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