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岫退下后,径直折返,去寻蓝萨莱。
再入屋内,蓝萨莱伫立在榻边,面无表情地盯着阿粟的脸。
这张稚嫩生涩的面容里,依稀能看到故人的影子。
他握紧了腰侧的牛角卦,眸光复杂而阴郁。
蓝岫迈过去,低声道:“你认出来了吧。”
蓝萨莱不语。
蓝岫略有些失望地叹息道:“两个月前,江姑娘的到来,我以为你已经接受了现实,能够从容面对,才唤人去请你,谁知你……哎。”
他连连摇头,对蓝萨莱刚刚在李霁一行人面前的反应很不满意。
早知如此,他不会这么莽撞喊人去唤他过来。
蓝岫:“十六年了,你如今已经是我苗疆的大祭司,你该放下了。”
蓝萨莱转身,面朝蓝岫而立,目光自阿粟身上移开,面无表情道:“我早放下了。”
蓝岫不去深究他这话的真假,语重心长地感慨道:“没成想这娃娃竟阴差阳错地跟了公主殿下,惹来这一帮皇亲国戚,十六年前的事,万不能让他们知道,否则定要给我们苗疆带来灭顶之灾。”
他接着苦口婆心地劝道:“我知你不愿留这娃娃在苗疆,但让他再留在公主身边,对我们也是隐患,你这几日且先忍忍。”
“他们是为了血藤花而来,年关将至,他们定不会在苗疆久待,你先不必急着给这娃娃引蛊,待几日后血藤花开了,他们摘取了离开后,再着手准备。”
蓝萨莱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不咸不淡道:“就依照族长所言。”
蓝岫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眉目舒展开来。
下一刻,蓝萨莱抬脚,大步迈向门口。
蓝岫忙唤道:“你去哪?不看着这娃娃?”
“他一时半会醒不了,没必要看着,”蓝萨莱头也未回,“我去找妙妙,这丫头无视族规,乱用傀儡蛊,我必须教训她。”
“诶——!”蓝岫气得顿了顿手中的兽骨权杖,“你怎么这么固执!那公主王爷都说不追究了,你还揪着不放作甚?”
蓝萨莱驻足回眸,半点不让:“妙妙犯的是族规,与公主王爷追不追究无关,错了便是错了,她得认错领罚。”
蓝岫目光闪烁,绷着脸维护道:“那你私下说她两句得了,别闹大了,她到底是我们苗疆未来的圣姑,你教训多了,她在族人面前跌了面,日后族人难以敬重她。”
蓝萨莱不以为然:“族人的敬重是要靠她自己争取的,而非旁人给的,她若再这么顽劣下去,便是天赋再高,也未必能胜任‘圣姑’之位。”
他声音沉了沉:“族长难道想十六年前的事,再上演一遍吗?”
蓝岫再护短,也没法反驳他这话,尴尬轻咳两声,听他提到了十六年前,顺势转移了话题:“你要去寻妙妙,顺手把江姑娘先安置了,她跟妙妙素来黏在一块,在公主他们离开前,先不要露面了,免得节外生枝。”
那江云裳虽在苗疆生活了两月,但看着还是与苗疆人不同的。
他才在李霁等人面前否认苗疆有人外出之事,他们若见到江云裳,一切就露馅了。
这还是小事,要是连带牵扯出十六年前的种种,可就糟糕了。
蓝萨满颔首,大步离开。
江元音等人稍作休整,适应新环境。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她没听到半点阿粟醒来的消息,斟酌再三还是想去看看他的情况。
齐司延理解她的心情,与她一道动身。
隔壁屋子的李霁,一听到开门的动静,马上就跟出来了。
是以,又是一群人整整齐齐的行动了。
候在屋外的苗疆人立即上前领路,没多久便折返了先前待过的大厅。
里面有一苗疆人候着,并不见蓝萨莱的身影。
江元音瞟了眼还躺在榻上的阿粟,略显失落:“他还没醒来过吗?”
还是说醒来了,蓝萨莱做了些引蛊的手段,又使得他昏过去了?
所以,蓝萨莱不在这屋子里?
那人摇头,回道:“回公主,没醒来过。”
江元音不免担忧起来,又问:“你们大祭司呢?”
昏迷这么久,真的无碍吗?
问眼前人定得不出什么答案,得找蓝萨莱才行。
“大祭司说他短时间内不会醒,忙活去了。”
话音刚落,那股子耳熟的配饰碰撞的响声与脚步声再次响起。
但这回,脚步声多了一道,少了些急切,还多了道叮叮当当的银铃声。
江元音下意识抬眸与齐司延对视,在彼此眼里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是防护林中,躲在树后的那个人?
蓝萨莱大掌拨开厚重的门帘,朝李霁等人微微俯身行礼,直言道:“我将逆女蓝妙妙带来了。”
他原本是领着蓝妙妙直接去的他们的住所,走了一半听看护的人说他们来了这,便又折返了。
他背手而立,侧目去看身后的蓝妙妙,沉声道:“认错、赔罪、领罚。”
江元音抬眼看去,便见一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女。
她模样生得娇小甜美,圆圆的小脸上有一双乌黑的圆溜溜的眼。
但她的神色可就跟“甜美可爱”毫无关系了。
此刻她正瞪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紧抿着唇,透着凶狠的瞪着江元音。
本来听了江云裳的悲惨遭遇,她便将其视为敌人,又因为这一伙人,挨了阿爸的呵斥,甚至没收了她养成的傀儡蛊,还被拉来认错赔罪,她当然愤恨。
阿爸怎能帮着恶人出气?
齐司延往前迈了一步,挡住蓝妙妙这凶狠的目光,冷脸问道:“不知姑娘为何要对我们下死手?”
他特意用了“下死手”三个字来发难。
原本江元音说不追究了,他也就不多事了。
可此刻她眼里的恶意太赤裸,他不追究就说不过去了。
“你还护着她?”蓝妙妙年幼,本就是藏不住心事情绪的性子,哪怕江云裳叮嘱了她什么都不要说,此刻也忍不住冲齐司延道:“你都是被她骗了,她根本不是你夫……”
“跪——!”
随着蓝萨莱一声低喝,说到一半的蓝妙妙似被一股力量拉拽,倏地跪倒在地。
其力道不受控,她双膝重重跪下,发麻的疼痛让蓝妙妙倒吸一口气,仰头看向蓝萨莱,哀怨道:“阿爸过分,为何对我用言灵蛊?!”
蓝萨莱没有弯腰低头,只是平静地垂眼俯视,说不出的威严肃穆,教育道:“记住你此刻受制于人的憋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该清楚自己错在哪了。”
蓝妙妙不服:“可那些傀儡早就死了,也不是我杀的,我为何错了?”
“它们早就没了意识,甚至生前全是作恶多端的坏人,我没有拿好人练蛊!”
她从小便是是非恩怨分明的性子,不会欺负好人,也乐意伸张正义,惩治坏人。
蓝萨莱眼色更沉:“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因果,它们生前便是恶人,也不是对你作恶,你无权处置,何况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善恶。”
他重声强调道:“你要当苗疆圣姑,便要对‘死亡’抱有敬畏之心。”
他拉蓝妙妙来给江元音等人认错赔罪,并非是怕得罪他们,或是向他们示好。
而是不容许她逃避的,来直面自己的错误,哪怕跌面。
苗疆有秘术,有那么多不可言说的,可令死者“生”的蛊。
她若对死亡没有敬畏之心,必然乱套。
蓝萨莱:“族长对你近乎溺爱,你越来越没规没矩,将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我……”蓝妙妙张了张嘴,有些话又咽下去了。
她当然记得阿爸的话,记得族规。
她只是想帮云裳姐姐讨回公道罢了。
这时蓝岫闻讯赶来,一进来便见蓝妙妙跪在地上,便知当下是何情况。
蓝妙妙和他感情最是要好,见他进来,重燃希望,指着江元音等人,仰脸道:“族长,她这个侯夫人是从……”云裳姐姐那抢来的!
她是不懂江云裳为何要忍气吞声,叮嘱她先不要戳破江元音的恶行。
在她看来,他们苗疆人明辨是非,蓝岫知道真相后,一定会帮助江云裳的。
可惜她后半句没能说出口,被蓝岫板着脸喝止:“什么侯夫人,这是公主殿下!”
他伸出权杖,按下她指人的手,给她挤眉弄眼地暗示:“咋咋呼呼的,没点礼数,好在公主殿下大度,不会同你这山野丫头计较。”
呵斥完,他朝江元音等人躬身,歉然道:“妙妙没离开过苗疆,不懂外边的礼仪,无意冒犯,还请公主、驸马爷、王爷莫怪。”
蓝妙妙一怔。
什么公主、驸马爷?
不是侯爷、侯夫人吗?
云裳姐姐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