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江宁的问话,温体仁略显尴尬地笑道:“回侯爷,一共抓捕了二百八十七名乡绅代表,其中一百五十三人因平日胡作非为、多有不法,已由高将军收监定罪。
剩余一百三十四人,平日里倒无大过,多是些小事,下官已对他们处以罚没财物土地的惩戒。”
闻言,江宁略感惊讶:“居然还剩这么多人?”
温体仁赶忙小声提醒:“回侯爷,自太祖年间,便下旨永久免除凤阳府百姓的赋税徭役,后来朝廷又多加扶持关照,因此凤阳府内的百姓,大多生活富足,触犯律法的地主士绅远不如徐州那么多。
况且凤阳是我大明龙兴之地,这些士绅多是本土人士,又未犯重罪,不比朝廷官员,官员触犯律法可明正典刑,若将这些士绅强行诛杀,恐招非议啊。”
江宁点头,暗道温体仁考虑周全。
他本就以贪官污吏与犯法的士绅地主为目标,所以没必要大肆株连。
随后,江宁与温体仁、高文彩步入总督府大堂,身后锦衣卫持刀押着一众凤阳地方文武跟进。
江宁转头看向大堂上的众人,依旧面带笑意,对漕运总督兼凤阳巡抚杨一鹏道:“杨大人,请坐。”
杨一鹏微愣,心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临死前能坐着,自己也没必要站着了。
他行了一礼,在一旁坐下,腰杆挺得笔直。
见此情景,在场文武官员尽皆心慌意乱,莫非杨一鹏已投靠江宁?
要知他们的勾当,杨一鹏多少知晓些。
江宁笑道:“诸位,如今该谈谈你们的事了。”
说罢,他开始挨个点名,第一个便是凤阳知府林书远。
“林大人,你当真是胆子大得没边了!”
江宁笑意未减,语气却带着锋芒,“洪武年间,太祖便下令免除凤阳府所有百姓的徭役赋税,便是朝廷征调,也需付给钱粮。
你竟敢打着修缮皇陵的幌子,私征徭役,还将本该发放给百姓的钱款尽数吞没。
又以修陵为由加征赋税,纵容亲族强占百姓田地,甚至帮皇陵卫指挥使郑光先贩卖私伐的松柏,连运河走私夹带都有你的份,你可真是我大明朝的‘好官’啊!”
林书远脸色煞白,额头冷汗直冒,双腿打颤,却强作镇定:“请钦差大人明鉴!
下官上任以来,修缮皇陵,朝廷并未拨下钱粮,所以也无钱粮发放给百姓。
加征赋税是为填补国库空虚,所征钱款也尽数散给了服徭役的百姓。
至于亲族强占田地,下官实在不知情啊,下官亲族众多,下官哪能一一管的过来?
他们若触犯大明律法法,钦差大人尽管秉公办理。
而郑光先私伐松柏一事,下官更是毫不知情,何来协助?
况且他已被信王殿下斩杀,谁能保证他不是临死之前胡乱攀咬?
下官不服,请大人拿出实证!”
林书远越说越有底气,仿佛真与这些事无关。
江宁都愣了——事到临头,这老小子竟还嘴硬。
一旁的温体仁冷声笑道:“林书远,你倒推得干净!
可别忘了,钦差大人与信王殿下是从徐州过来的。
你那些勾当,多半交予儿子林宇恒打理吧?
可惜啊,你生了个好儿子,他用贩卖松柏、走私夹带赚的钱,在徐州府包养了八名歌妓,早已人尽皆知。
本官这里还有漕运总兵陈启与徐州知府杨泽提供的证据,对了,顺带提醒你一句。
因运河沉船堵塞,你儿子把从皇陵私伐的松柏全堆在徐州码头,还承认了是你林家的货物。
要不要把他叫来与你当堂对质?”
听到这话,林书远瞬间脸色铁青,嘴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虽曾警告过儿子,却没料到林宇恒如此胆大包天,竟然不知道收敛一下。
想到这个坑爹货,他双腿一软,径直瘫倒在地。
江宁冷笑:“来人,摘了他的乌纱帽,扒去官服,推出去斩了!”
两名锦衣卫立刻上前,像拖死狗般将林书远拖了出去。
随后,江宁转头看向大堂上的八卫一所指挥使,依旧笑着:“你们几位,是不是该交代交代了?”
众人纷纷喊冤,求中都留守司都指挥使王元梦主持公道。
王元梦也赶忙开口:“请钦差大人明察!
我等皆是功臣之后,承蒙朝廷与陛下恩典才有今日之职,岂敢触犯律法?
定是郑光先临死栽赃,胡乱攀咬!
若大人不信,尽管派人去查,若真有罪证,末将等人甘愿伏法!”
“王元梦,你是开国定远侯王弼的后人,算得上忠良之后,”
江宁点头道,“当年的事本侯不多说,如今凤阳八卫一所指挥使多是开国功臣之后,你对手下人的情谊,本侯能理解。
但你如何保证他们真的清白?
先前被信王斩杀的郑光先,同样是荥阳侯郑遇春的后人,不也胆大包天到私伐皇陵松柏换钱?
你又凭什么保证手下这些人干净?”
王元梦脸色一变,见江宁如此笃定,明白手下人多半真的犯了事。
他怒目圆睁,转头看向身后众人,只见个个神情惶恐,垂首不语,心中已然明了,不禁叹了口气。
江宁笑道:“王将军不必叹气。
本侯原以为整个凤阳官场已烂透,没曾想还有你这等清白之人,实属难得,坐吧。”
王元梦依言坐下,在杨一鹏下首。
其余指挥使见主将服软,知道再无人保,一个个立马跪倒,磕头如捣蒜:“请钦差大人饶命!
我等皆是功臣之后,一时见钱眼开,求大人看在先祖的面上,饶我等一命!”
江宁站起身,冷声说道:“君子之泽,三世而衰,五世而斩。
你们是开国功臣之后,当年先祖触法被太祖诛杀,太祖却未赶尽杀绝,留了生路,大明对你们仁至义尽。
可你们如今依旧横行不法、胡作非为,本侯岂能姑息?”
他看向凤阳卫指挥使顾威:“顾威,你先祖是滕国公顾时,为大明开国立下汗马功劳。
本侯法外施恩,只诛杀你顾家触犯律法之人,其余概不追究,你可愿伏法?”
顾威咬牙道:“多谢钦差大人手下留情,顾威愿认罪服法!”
接着,江宁点名费英:“费英,你先祖是开国功臣平凉侯费聚。
本侯同样法外施恩,只诛你费家犯法之人,余者不究,你可愿伏法?”
费英叹气:“多谢大人,费英愿认罪服法!”
有了这二人带头,余下众人纷纷认罪。
他们清楚,此刻再嘴硬,搞不好就得灭族了。
江宁手段狠辣,早已传的人尽皆知,如今能凭先祖余荫保住家族传承,已是侥幸,哪敢再奢求更多。
随后,温体仁细数众人罪状,高文彩按名单抄家抓人。
江宁则单独将杨一鹏与王元梦带到一处小院,二人不知他意欲何为。
江宁让人沏上茶水,给二人各倒了一杯,笑道:“杨大人,漕运与凤阳这摊烂事,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
杨一鹏闻言一怔,随即面露羞愧:“下官蒙陛下信任,到任数年却毫无建树,实在有负君恩,岂敢言‘辛苦’二字?”
“漕运之弊,非一日之寒,”江宁笑道,“早在李三才任总督时,就已把漕运搅得一团糟,利益被各方瓜分殆尽。
你能维持到如今,已属不易,你的功劳,本侯和朝廷都记着。
但有一事想问你:若本侯将运河两岸江南各方势力连根拔起,你可有信心治理好运河?”
杨一鹏呆立当场,他原以为自己会被当作替罪羊牺牲掉,没曾想竟然平安过关了。
他激动道:“请钦差大人放心!
若能拔除那些势力,下官有信心治理好运河,保证沿运河北上的官盐漕粮损耗控制在两成之内!”
江宁满意点头,他要的是杨一鹏的态度,至于损耗数字,倒不在意,毕竟接下来免不了一场大清洗。
随后,江宁看向王元梦,笑道:“王将军任凤阳中都留守司都指挥使两年,尽心尽力。
只是凤阳卫所败坏非并非一日,其中将领又多是开国功臣之后,你也尽力了,本侯不会怪罪。”
王元梦赶忙道谢:“多谢钦差大人手下留情!”
“王将军,”江宁话锋一转,“如今凤阳卫所将领多是开国功臣之后,当年不少先祖因李善长、胡惟庸、蓝玉等案被诛,朝廷却给你们留了官职俸禄,让你们在凤阳安身两百余年。
此次南下,陛下特意让本侯问问。
你们还有当年先祖的血性吗?
可有再为大明效力、恢复先祖荣光的决心?”
王元梦一愣,他万万没想到,远在京城的朱由校竟还记得他们这些罪臣之后。
江宁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只要愿意,朝廷会给他们机会征战沙场、立功雪耻、重现先祖荣光,恢复先祖爵位。
他激动得浑身发颤,立马道:“愿意!
末将与一众功臣之后,早在凤阳待够了,都盼着有朝一日能为国出力,哪怕战死沙场,也无怨无悔!”
“如此便好,”江宁点头,“那就烦劳王将军问问这些人,有谁愿再为朝廷效力,将名单交上来,本侯会酌情向陛下举荐。”
王元梦起身行礼:“多谢钦差大人成全!
末将这就去办!”
说罢,一溜烟跑了出去。
看着他火急火燎的样子,江宁不禁失笑。
王元梦的先祖定远侯王弼,在开国之时也是个狠人,善使双刀,人称“双刀王”,攻湖州、取池州、战鄱阳湖,尤其在洪武二十一年蓝玉北伐的捕鱼儿海之战中,力劝蓝玉继续搜寻元军,才成就那场大捷,可惜最终卷入蓝玉案被杀,实在令人惋惜。
随后,江宁与杨一鹏相对而坐,一边喝茶,一边聊起凤阳政务与江南局势。
杨一鹏虽然被架空了,可他好歹是凤阳名义上的最高长官,知晓的各方情报自然不少。
一直聊到深夜,杨一鹏数次想告辞,都被江宁挽留。
他知道今晚走不了,却猜不透江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硬着头皮陪着。
此时,总督府内,温体仁已根据线索给凤阳地方文武定了罪,拒不认罪的则交由锦衣卫审讯,忙到子时才停了下来。
他来到江宁所在的院落,见杨一鹏已是困得睁不开眼,此刻已近丑时,江宁却仍坐着喝茶。
江宁笑着给温体仁倒了杯茶,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杨一鹏实在扛不住,小声问:“钦差大人,夜深了,要不歇息吧?”
江宁笑道:“杨大人若是困了,便先去睡。
不过本侯得提醒一句,现在去睡,怕是要错过一场好戏。”
杨一鹏听得满头雾水,却只好继续陪着,直到寅时初。